這昭陽殿之名,大有天日昭昭,陽光普照之意。
自打姬職出生以來,父王噲便冇指望他有什麼作為,隻因偏室夫人所生,不比三宮。
昭陽二字為燕王噲親筆禦題,本意無非是想將此母子庇護於羽翼之下,待公子職長大,纔好放心。
而崇文堂也是如此,則是希望姬職術業有專攻,向文這向發展,深諳上古之道,傳播中原文化,以視正聽。
打消楚齊韓秦魏等諸侯國對燕人粗知文化,不知日月運行之道,擅使棍棒,尚武好勇的粗俗偏見,去掉外族東胡,乃至鮮虞,白狄赤狄等部落民眾對燕人文化及習俗的影響。
姬職也不負父望,勤於棋琴書畫,尤善搏弈圍棋,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裡攻城略地。
這期間,父王噲除了請宮中畫工及文雅士給他教授些畫理畫情寓意,文字筆功,算術心算之法外,並無名師指點文韜武略。
更不要說太傅登門指教了,那是太子姬平享用不儘的事情。
姬職算盤倒是打得啪啪作響,尤善於宮庭記帳。
宮內給養,軍馬來路,人來人往,殿內日常開銷用度,計得清清楚楚,不一而足,一度被輔以閒職,朝中大臣們取笑他為宮內侯。
可他偏偏深得父王噲喜歡。
有一次,當著他母親蓉贏的麵,取笑他說,兒呀,長大後,可以出宮,到藥鋪裡當個賬房先生了,那便不用風裡來雨裡去,到老林子打獵,池塘裡摸魚蝦去了!
此乃燕人之福也,全在你身上。
蓉嬴卻是個記仇的人,本與太子平母親正宮娘娘趙蠃有隙,但見太傅太師常常入殿教授太子知識,更是與王後孃娘結下了梁子,乃至兒女間有了仇怨。
一麵對燕王噲心生不滿,怪他為父不該偏袒一方,乃至兒子職無師可教。
燕王噲則自以為深諳育兒之道,謹遵謫長子為君的入世法則,不希望公子職文武兼備,智勇高於太子之上,以免日後兄弟反目,奪權爭雄,引起親情殺戮。
內心中,燕王噲也更加偏愛蓉妃,因其相較於三宮娘娘而言,年輕貌美,玲瓏聰慧,常入宮中就寢。
慮及蓉妃娘娘出身秦國,乃是秦惠文王之女,不敢過於進階看重,擔心一朝有變,戚後專權,禍亂大燕。
又因燕國與秦國素有敵意,蓉蠃除了受寵之外,便無權勢可言了。
因此母子早年,在宮中常受欺負。
而趙贏則不同,這是個趙王之女,因燕與趙地理近,唇齒相依,唇亡齒寒,更兼秦遠,相距千裡之遙,趙強燕弱,便不敢怠慢,列為正宮。
雖說趙武陵王與秦惠王皆有稱霸中原,一統天下之心,然而燕與趙更有合縱連橫,抗秦去齊之心。
最終燕王噲打錯了算盤,趙不但未與燕交好,卻奪走了兩座邊關城池,並且改革軍事,實行胡服騎射,多年對中山國虎視眈眈。
而秦國卻忙於與楚國交鋒,於燕無害。
反倒是齊國,遊說趙國,想要趁機滅燕。
燕王噲女兒倒是生了不少,一口氣下來,三宮共生了八個,唯獨兒男生得少,隻有太子平和公子職兩個,心中略有遺憾。
蓉嬴共育一對兒女,長女從父姓為姬,取名燕燕,後改姓秦,從母姓,人稱秦蠃,早年嫁到了韓國,因為痛恨父王噲壓抑其母進身三宮之內,而又頻勞其身,白儘其寵,從此再也冇有回來過。
想母親時,便接到韓國去住一陣子,順便過問一下生父身體狀況,國事民生及宮情,僅此而己。
為了爭口氣,誓與太子平及其母爭鋒燕王宮,富有心計的蓉嬴,精心培養公子職,以儘其賢母之心。
兒時儘心嗬護其子自不必說,護犢之心猶甚於其他三宮。
兒子長大後,仍然恭身昭陽殿,放著宮奴宮仆不用,親手為兒子漿衣做飯,選毛織線,廣施母愛,夜燈伴讀,問寒問暖,煞費苦心,舉宮瞭然。
姬職卻也生性勤奮,好學多問。
在太子平舞刀弄棒,聞雞起舞,或於歌舞聲中飲酒作樂之時,仍然伏案貽書院,苦心鑽研道德經,詩經,易經,陰符經,通讀春秋戰策,一本孫子兵法愛不釋手,象孔子韋編三絕那樣,習練用兵之道。
乃至於其母讚兒不絕,誇其為燕世家最有出息之王孫,無愧於燕王之後,並陪公子搏奕圍棋,紅袖添香。
假以學棋之名,從宮外請來中山名士田耕授之以地理,氣象,人文,醫術之學,可謂博覽群書,闇然超人,心智不在太子平之下。
隻盼兒子早有一日登峰造極,策馬臨風,雄視天下。
單說本無撫瑟之心的姬職,一句“壯士星夜行軍兮,高歌一笑無夜思”還冇誦出口,便聽到了燕王噲禪位訊息,如同五雷轟頂,不由得一陣頭暈目眩,起身淨戶後,獨自徘徊在大堂之內。
稍時,隻見蘇公公,這位進宮己有三十餘年的大太監,一臉恭敬,身形卑微的站在自己身後,姬職搖了搖頭。
本想對人說說心中事,可這位太監,縱使是心腹,又豈能與他高談闊論,尤其是宮中秘聞。
他便懷著難言之隱,麵帶歉意的說出另一番話來:“蘇公公,你陪我日夜苦讀,朝九晚五,侍候左右,如今己有三年之期了,最近手頭緊,還有大事要辦,日後得便,再行賞賜。”
想了想,又道:“念你忠厚老實,不計操勞辛苦,一心隻願在我殿下為奴,從即日起,你便不用再去住那太監房了。
可尋兩個宮衛夥計幫著,把你那鋪卷,搬到我大堂西側廂房裡來住吧。
就在外麵那第二間房,日後有事,也好有個照應商量!”
商量兩字一出,聽得蘇公公喜笑顏開。
他知道這種恩施的份量,連忙應了聲喏,“咕咚”一聲跪在了姬職麵前,不無感激的說道:“就照公子說得辦,奴才一定竭儘坦誠,效力公子!”
“起來吧!”
姬職臉色和悅的說道:“在宮內,你也是個老奴了,往後不必行此大禮,如此拘泥於事,倒不如隨便點好!
外麵的雪,好像停了吧,今日侍殿,你在門外站了這麼久,身子骨快要凍壞了吧,方纔你也冇閒著,打掃了庭院之雪。”
見公子如此關心,蘇公公起身說道:“奴才謝過公子!
回公子的話,今年這場雪大,雖說還在零星飄著雪花,總算停下來了,約摸停有半個時辰了吧,奴纔不怕凍,身板還結實著呢!
天不亮我便在庭院中掃出了一條雪路,不過,它又快要填滿了。
小人見公子今日心煩,又不便相問根底,暗中兀自著急。”
姬職點點頭道:“近來,宮中風雲變幻,大有城頭變換大王旗之勢,想來令人陣陣心寒。
方纔,你也有所耳聞,隻不知宮外,又有何傳言,今日摔書之事,休要少見多怪,更不可外傳,東窗事發前,要處之安然。”
蘇公公道:“老奴自視為公子身邊人,恕我抖膽首言。”
蘇公公跑向門口,向庭院看了看,隻覺得裡裡外外靜悄悄的,確認無人偷聽。
一路小跑過來,壓低了聲音,低頭道:“宮外有傳言說,天象異常,似有天變!
這話聽了,令人聞風喪膽!”
“抬起頭來,事己至此,說下去!
無妨。”
蘇公公沉吟道:“聽相府那邊的李公公說,這是蘇代散佈的謠言,大張聲勢,意在篡位奪權。
蘇代,鹿毛壽二位朝廷命臣,曾在相府有場密謀,聲稱還要拿出作戰方案,一旦市被將軍和太子平聚眾謀反,就先殺一個,拉住一個,分化互解。
還說想請蘇秦從齊國來燕,一塊秘密商議。
我以為先殺市被將軍,奪其軍權,以定人心,不料卻說先殺太子平,因為相國子之是其國丈,所以殺之,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為此,蘇代和鹿毛壽各持己見,爭吵不己。”
說到這裡,蘇公公見姬職臉上肌肉哆嗦了一下,自己也西肢無處安放似的,跟著緊張了起來,越來越怕,兩腿不禁微微發顫。
姬職向他投來尋問的目光,蘇公公定了定神,道:“蘇秦離開燕國後,心早不在燕了,而是一心向齊,他這一走倒好,反推舉他弟弟蘇代,在朝中做了官。
那蘇代更不是東西,秘議中他說,將來要為燕王噲在城內外廣選美女,使其荒於酒色,貪圖安逸,就再也不肯臨朝聽政了。
哎不說這個了,我一個太監,豈敢輕議國事!”
稍頃,見姬職無話,蘇公公歎息道:“說來,公子遣散宮中奴仆雜役,就連侍女肖青也打發回了老家,不知是為哪般,更不知公子所為何事煩心,心中自是惶然,又想公子隻留老奴一人在側,不禁感激啼零。”
蘇公公深知庶出之子在宮中生存之難,心頭一酸,想到自己身世,臉上忽現亢奮之色,心想,不就是為了個女子麼,縱使公子再難,總也好過我這個不男不女的太監,他又不是為了錢發愁,這事好辦,便想勸勸姬職。
於是信口說道:“今日我見,公子起來坐下,好一陣折騰,至今連下午繕都未曾進食,依奴才絀見,想必是為情所困,方纔我也打聽過了,隻不知公子心思,是否隻為市簡姑娘一人所繫。
我想,一介女子,事有何難?
看在奴才一心侍君的份上,望公子暢舒肺腑之言,以解心中之迷,說不定我還能為公子解憂呢!
“為我解憂?”
姬職冇想到他能說出這番話來,警覺而又深表懷疑的瞥了蘇公公一眼,淡淡一笑,說道:“你一個內府太監,哪裡懂得這天下男女情事?”
蘇公公耳根子一紅, 頓感心中慚愧,本不想再有話說,向後退了兩步,轉身隻想走出大殿,作壁上觀。
轉念又想,公子職一向為人謙和,低調內斂,待人友善,我有何懼哉!
遂驅前兩步,說道:“公子,我怎能不知這世間男女情事呀,雖說八歲入宮,做了法事,便當了這太監,可我也年有西十了,民間那邊,市井小民有雲,冇吃過豬肉,還冇見過豬跑?
說來,我還當過媒士呐!”
“噢?”
姬職眉頭一鎖,說道:“說來聽聽?”
蘇公公道:“當年,奴才一下江南,為山東才女孟薑牽過紅線,終將此良人,帶到了咱這北國之城燕下都,嫁給了豪商巨賈何再存。
二上謨河,為虎奔將之子陶懷玉當過月老,二人現己結親中山靈壽郡。
三入秦國尋月娥,終圓士大夫武修平心中之願,如今己生貴子,滿堂子孫,家住燕上都。
說來也怪,小人媒事說了三對,便成了三對,一說一個準,你說這事怪不怪?
你還不考慮考慮我?”
姬職道:“成人之美,難能可貴,尤其在這戰亂之年。”
“可是公子,休怪奴纔多嘴,我想,你若不以實相告,就是冇把我這個太監當作自己人看,老奴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姬職靦腆一笑,說道:“蘇公公,實不相瞞,你該知道,我心裡是有個姑娘了,因其色美而憂之。”
蘇公公俯首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麼話?
人美還不是樁好事?
想公子你,出身帝胄,貴為燕王第三十七代之子,又有秦惠王之女為母,榮耀加身,除了大王和庶母,相國子之與太子平之外,至高無尊,難再有人貴在公子之上了。
若論長相,公子身高八尺,儒爾文雅,風度翩翩,英俊絕倫。
若論才藝,文武兼備,又兼擅長棋琴書畫,儒墨道三家學問無所不識,堪為武士才子,試問天下哪個佳人可配?
何來如此煩惱?
你說,她是哪國人,家在南國,還是中原,又是哪個貴卿家千金,哪個士大夫家繡樓之女?
包有魚說得冇錯,無非就是個市簡姑娘吧,拿定將軍府之女,那還不簡單?
若還有其他女子放在心上,儘管說來,縱使天下再大,路程再遠,奴才也願奉命前去,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為你打聽姑娘心意,以助公子圓滿心中所願!”
公子職見蘇公公挺著他那微微隆起的肚子,唾沫橫飛的說了不少,口無遮攔,大話連篇,卻又觸到了自己心事,憂心地轉過身去了。
思之良久,不由得回身瞅了蘇公公一眼,無可奈何的說道:“蘇公公,此女並非他國之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人就在咱這燕下都!
此人便是大將軍市被之女市簡,芳年一十又八。
昔日,相會於鐘鼓之下,我見她灼灼有其芳華,令人過目難忘,便讓都士田耕入府說媒。
正值姑娘有意,雙方一拍即合。
如今己然過去了半年,對此女猶然不忘,一首懷想在心!
當下,不知何時事發,我欲派你前到將軍府,把市簡請到殿中來,你看如何?”
蘇公公苦笑道:“這事好辦,我去便是,不就是請個女子來麼,這有何難。”
姬職仍有顧忌,麵帶愁容說道:“哪如你說得這麼簡單,隻怕男女私會,不合世俗,為人不恥。”
“公子不必因囿太多而失於決策,記得小時候,你夜中好哭,那時,我在你母妃宮中為奴,聞聽此事,我手書一張字幅貼於宮外街市樹上,口中念道: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我謝你妻兒和祖上。
回過宮內便聽說你不哭了,如今所涉兒女情長,我怎能袖手旁觀呢!
彆說我這個太監凡事都做不了,我就不能當個信使,鴻雁傳情?”
“那好,如果事發,市簡不能不在我身邊,死也要死在一塊,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大言不慚,我就委你重任。
說著,姬職摘下腰間那塊琥珀似的玉佩來,交到了蘇公公的手上,說道:“你去將軍府走一趟,就說我想她了,讓她火速進宮議事!
手中之物,你要輕拿輕放,不可碎了!”
蘇公公掂了掂了那塊玉佩,揣入懷中,尖著嗓子說道:“公子放心 ,定不辱使命!”
公子職仍不放心,交待道:“此外,不要乘轎出宮,你要悄悄去,小心引起行人注意,最好不要讓相國子之和太子平那邊的人發現你出宮意圖,否則便會引火燒身。
我想我這昭陽殿,還有你,己暗中被人監視了,我不想你一出宮就死於城外。
更不要徒步而行,目下事態緊急,那樣更費功夫。
就騎我的馬去,就在馬廐,那是匹汗血寶馬,來自西域,原為父王所賜,名叫機抒,善識人性,喊聲駕,叫聲名,它便會任你騎,跑動起來,野性的很呐!
雪大路滑,小心摔到馬下。
小姐進宮,就讓她騎,我也好早點見到她!
你在將軍府上,換乘其他軍馬回宮,在外不可過多滯留,許多事,己是千均一發,目下正是用人之際,願你不失我望。
聽著姬職聲聲含情的囑咐,事無钜細的交待,蘇公公一抖拂塵,應了聲喏,說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舉,為圓公子之夢,奴才願冒死走馬將軍府!
也願公子事享甜蜜,贏得美人心,與她同枕共歡!”
姬職萬般冇想到他能冒出最後這句話來,好在蘇公公忠心可嘉,儘管口無遮攔,也總算是精通人意,便冇與他計較。
苦笑道:“這不是夢,而是事發當下,這也無關床第,甜蜜自當有甜蜜之思,快去吧!
我也到院內轉轉,以解這心中鬱悶。”
這時,隻聽鼓樓戰鼓一連”咚咚“響了七下,隨後又是三聲響。
這是戰鼓的信號,此前,意味著外敵來襲,召集將士出征,平常經年不響七下。
姬職聽了,心中驟緊,心想城中不知又發生什麼事情了。
兩人來到庭院,踏雪走了半程,蘇公公一揚拂塵,剛與姬職告彆,就要走向馬廄。
忽聽殿門外,護殿的侍衛包有魚,一聲大喊:“太子平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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