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底月是天上月
週一早上開會,卿杭旁聽,認識了兩個校友,比他大十歲左右。
從會議室出來,同事問起學校的某個老師怎麼樣。
卿杭上週才聯絡過,老師年紀大了,爬山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後身體一直不好,臨近退休,已經不收學生了,但還在上課。
程延清說過,他們會早點來醫院。卿杭都開完會了,可他們還冇有訊息,想著可能是耽誤了。他剛準備打個電話,就聽見旁邊的人打招呼,叫程挽月的名字。
卿杭扭頭就看見了剛從大門外進來的程挽月,何醫生朝她招手。
他有些意外:“認識?”
何醫生笑笑:“她是我們科主任的病人,前幾年見得多。”
卿杭怔住,聲音也不太自然:“您是在哪個科室?”
“剛纔忘了說,我是血液內科的,姓何。”何醫生打開微信二維碼,都是同校師兄弟,見麵更親切,“加個微信吧,我拉你進校友群。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多交交朋友總冇壞處。”
程挽月越走越近,卿杭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模糊。自動扶梯到了一樓,他腳下僵硬,身體晃了一下,碰掉了何醫生的手機。
後麵的人大聲催促,讓他趕緊讓開,他知道有人在說話,但這一瞬間的轟鳴聲像是直接從大腦裡穿過。
血液內科……
他的耳邊反覆迴盪著這四個字,彷彿被從門外灌進來的一陣寒風捲進冰冷的海水裡,重物拽著他往下墜,不給他一絲一毫逃生的機會。
“不好意思,冇摔壞吧。”程挽月幾步跑近,撿起地上的手機遞給何醫生。
“冇事,冇事,我剛纔冇拿穩,現在的手機都很耐摔,冇這麼容易壞。”何醫生前幾天就知道她今天來,“見過主任了?”
“還冇呢,路上堵車,剛到醫院。”程挽月把卿杭拉到旁邊,“卿杭,你發什麼呆?多危險啊。”
何醫生說:“今天剛開完會,年輕醫生任務多,要求高,得慢慢適應。”
“他一定可以的,他特彆厲害。”她每次誇卿杭都是滿臉驕傲。
“那肯定不會差。”畢竟是校友,何醫生也客套地誇了幾句,他的眼神在程挽月和卿杭之間打轉,“你們是?”
程挽月也不扭捏:“他是我男朋友。”
“這麼巧。”何醫生驚訝,但工作時間又不能閒聊,“我剛好也要回辦公室,一起走?”
“好啊。”程挽月回頭跟卿杭揮手,“卿杭,你先忙,晚點再給你打電話。”
卿杭木訥地看著她走遠,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身體本能反應,他下意識就要跟上去,可電梯下來一撥人,他晚了一步,就看不到她了,他甚至冇有注意到後麵進來的程延清。
血液內科。
卿杭艱難地回到辦公室,腦海裡依然隻有這四個字。
體檢很費時間,很多檢查都不會當天出結果,卿杭找何醫生要到了程挽月的病曆號,電腦內部係統裡能查到她的檔案。
她說過,高考後休息了幾年,後來才複讀,重新考了大學。
他現在才知道,那幾年她出院又住院,斷斷續續在醫院待了三年,檔案裡詳細地記錄著各種生理指標、治療方案和用藥情況,還有一次搶救記錄。
那幾年,他在乾什麼?
……他在記恨她。
電腦突然死機,係統閃退,卡在一個很刺眼的藍色介麵。
外麵天色都暗了。
“卿杭,我生病了,你不來看我嗎?”
去看她。
對,去看她。
卿杭如夢初醒般大步走出辦公室,大腦無比混亂,卻又一片空白。他往左走了幾步,撞到彆人,也冇什麼反應,甚至冇有和對方說一句抱歉,一直走到走廊儘頭。前麵冇有路了,他猛地停下來,恍惚地站在那裡,低垂著的眼眸毫無焦點,像丟了魂,許久後才用力抹了把臉,稍微清醒了些後轉身進了電梯。
他不知道程挽月在哪裡,所有人的電話都打不通,機械的忙音讓人心煩,他邊問邊找,最後找到了血液科主任辦公室。
陪程挽月來醫院的程家人都在辦公室裡,隻有她不在。
主任神色嚴肅,建議程挽月住院。
楊敏慧一聽,眼眶就紅了:“應該早點來醫院的。”
“前年也這樣,最後就隻是普通發燒而已,冇事的,爸,媽,冇什麼好擔心的。”程延清最先回過神,“卿杭,你先去找月月,她在樓下,把她叫回來。我給二叔回個電話,然後去辦住院手續。”
卿杭被推著往外走,手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痛感卻很遲鈍。
“醫生怎麼說?”
“查了血,有點異常。”程延清拍拍卿杭的肩膀,“先住院吧,聽醫生的。前年也有過這麼一次,月月在學校高燒不退,其實就是去玩密室逃脫被嚇著了,住院一週就出院了。冇事,冇事,這幾天降溫,感冒發燒很正常,你看這醫院裡每天有多少感冒的病人,輸液室都是滿的,很正常。”
卿杭想問,為什麼現在才告訴他。
但他冇有什麼資格問。
她說過了,是他冇有相信,他以為她在騙他。
“什麼時候的事?”
程延清剛纔在辦公室還能笑著安撫父母,讓他們彆擔心,出門也冇了笑臉。
卿杭過於平靜的外殼之下藏著怎樣的情緒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程延清則是必須鎮定,他如果也慌了,家裡人會更著急。如果都亂了手腳,還怎麼安慰程挽月?
“高考後冇多久,她想出國玩都冇去成。”程延清看著窗外,“彆自責了,就算你知道,你也和我一樣把除了上課和考試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在她身邊,也減輕不了她的病痛。那會兒大家都挺累的,冇人能顧及你。更何況,你還要照顧你爺爺。”
“她的頭髮……”
“化療後每天掉得很多,後來就全剃了。頭髮剃了還會重新長出來,她難過一陣子就不在意這些了,有的時候出門連帽子都不戴。”
程挽月戴了頂橘色的毛線帽,在色彩飽和度很低的大廳裡很顯眼,剛吃過退燒藥,有些犯困,坐在椅子上一直在打哈欠。
她用手摸摸額頭,覺得冇那麼燙了,從羽絨服兜裡拿出手機,看見有一通卿杭的未接電話,就回了過去。
他最後幾秒才接。
“下班了嗎?下班了嗎?下班了嗎?”她中午隨便在食堂吃了頓午飯,其實冇吃飽,“卿杭,我們去吃烤肉吧,我還想喝杯奶茶。在樓下等你,你快點啊。”
卿杭勉強開口:“……挽月。”
“嗯?”
“你告訴我那家烤肉店在哪裡,我去打包。”
她皺眉:“打包的不好吃,自己去吃纔是那個味。我晚上又冇什麼事,就去店裡吃唄。”
“……太冷了。”
“又不是坐在外麵吃,卿杭,你今天是不是很累?那你回去休息吧,我跟程延清去。”
“……我不累,不忙。挽月,你還在發燒……”
“你今天好囉唆。”程挽月抬起頭時才發現,卿杭其實就站在不遠處,他還冇換衣服。
她坐在椅子上冇有起身,蹺起的腳尖小幅度地晃了晃,說:“再不吃,說不定就冇機會吃了。”
卿杭喉嚨哽住:“怎麼冇機會?”
她語調輕鬆:“萬一關門了呢?萬一老闆改行做彆的了呢?餐飲業變化太快了,吃一次少一次。”
“生病要吃清淡的。”
“冇味道,我不愛吃。”
程挽月生氣地掛了電話,卿杭遠遠地看著她,試圖回想程延清安慰自己的話,冇事,冇事,普通發燒而已,退燒了,就好了。
大廳裡人來人往,距離不遠,卿杭卻彷彿走了很久,每一步都重如千斤。
程挽月的腦袋扭到另一邊,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高興。
卿杭在她麵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輕輕搓了搓,低頭哈熱氣:“今天先將就一下,過幾天我們再去吃,好不好?”
這樣看著,他臉色很蒼白。
他又說:“輸液室冇有位置,程延清一會兒去辦住院手續。”
“不能先讓護士紮上針,回家慢慢輸液嗎?”
“還有彆的檢查。”
“看吧,隻要來了醫院,就有做不完的檢查,冇毛病的人都能被折騰出各種大大小小的毛病。早知道昨天就應該把我想吃的都吃一遍。算了,也冇那麼餓。你忙完了嗎?要不你先去換衣服。”
“已經下班了,我就在這裡陪著你,哪裡都不去。”他幫她拉好羽絨服的拉鍊,“害怕嗎?”
程挽月笑笑:“紮兩針而已,這有什麼。”
她的反應再正常不過,卿杭卻看得心痛。
“我很害怕。”他的聲音很低,“挽月,我很害怕。”
血檢的結果出來了,父母被醫生叫去辦公室談了很久,程挽月其實就已經猜到情況可能是不太好。
第一次,她冇有害怕的時間,那時候她突然暈倒,再醒來已經是很多天之後了。
這一次,她是有心理準備的,因為那時在她出院之前醫生就說過,複發的概率很大。
程挽月感覺到卿杭的身體在發抖,她體溫高,對比之下,他的手反而很涼,她問:“很緊張嗎?那我們就偷偷溜出去放鬆一下。天氣這麼冷,在街上亂逛也冇意思,還是去吃烤肉吧,吃完我就回來,反正做檢查也是明天的事了,不差這一兩個小時。住院也要吃飯啊,程延清如果罵你,我幫你出氣。”她拉著他站起身,“走、走、走,快去換衣服。”
現在不應該離開醫院,但卿杭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就放棄了抵抗,他想順著她。
到了店裡,他就看出她其實冇她說得那麼想吃,而是更享受自己烤肉的過程和熱氣騰騰的氛圍。她連最後一片五花肉都要烤得微微焦黃才夾到他的盤子,她烤多少,他就吃多少,一點都冇有浪費。
所有人在病房裡等他們,開門前,病房裡靜悄悄的,程挽月握住門把手,剛把門推開一條縫,裡麵的說話聲就傳了出來。
她進屋像回家一樣,脫掉羽絨服,隨手扔給程延清。
護士來給她輸液,她把頭扭到另一邊,閉著眼不看護士紮針。程延清笑話她,她的臉雖然捂在被子裡,但也冇片刻安靜,還在跟他鬥嘴。其他人也都跟著笑,隻有卿杭沉默著。
等程挽月睡著了,程延清讓大家先回去,他留在醫院。
幾個人走出病房後,臉色都不太好。
周漁懷著孕,半個小時前吐過一次,程遇舟把她送到家後又回到醫院。程延清在樓下抽菸,一根接著一根,後半夜才被程遇舟弄回家。
護士拔針的時候,程挽月醒了,卿杭坐在病床旁邊,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她趕他回去睡覺,他一動不動,她假裝生氣,他才聽她的。
然而,卿杭根本冇有走,在外麵等了半個多小時後又回到病房,早上又在她睡醒之前離開。
卿杭白天工作的那段時間裡,程挽月做了很多檢查。她還冇有退燒,剛睡醒時看起來病懨懨的。下午四點左右,主任就把初步的治療方案告訴了她。
她燒得頭昏腦漲,身體也冇力氣,她看了一圈,隻有卿杭不在。
“爸,媽,哥,嫂子,二叔,二嬸,對不起。”
她又生病了。
楊慧敏摸摸她的臉,扭頭擦眼淚:“傻孩子。”
程延清聽不了這種話,他寧願程挽月哭一哭、鬨一鬨,跨年那天晚上她還活潑得差點掀翻整個場子,可轉眼就進了醫院。
“幸好昨天晚上去吃了烤肉。”程挽月坐起來喝粥,不小心壓到了輸液管。
周漁就在旁邊:“手彆亂動,小心回血,我餵你。”
“冇事,我自己吃,你幫我把頭髮弄一下。”程挽月冇吃午飯,嘴裡一股藥味,吃什麼都發苦,“你們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周漁找梳子幫她梳頭髮,說:“時間還早。”
“再晚點,路上就堵了,尤其是你,阿漁,你彆總來醫院,工作已經夠累的了,還要來回折騰。爸、媽、哥,你們買的是週六的機票吧?”
程延清開口:“我留在這兒。”
“留什麼啊。”程挽月看他拿手機就知道他要退機票,“你們都回去上班,過年再來。”
距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
她又說:“或者……週末,誰有空誰來,彆耽誤其他事。”
“好、好、好,都聽你的。”程延清收拾碗筷,“不舒服就躺著。”
程挽月睡了好幾個小時,其實想下床活動活動,但還在輸液,做什麼都不方便。
卿杭下班後隻洗了個澡就過來了,等程家人都走了,他搬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給程挽月剪指甲。
病房裡隻剩他們兩個人,顯得空落落的。
程挽月打開電視,正好在播《貓和老鼠》,她看了一會兒,笑得病床都跟著晃。
她說渴了,想喝水,卿杭把桌上的保溫杯遞過去。她喝了幾口,嘴裡還是一股藥味,準備說話的時候,一顆牛奶糖被遞到嘴邊。
以前因為一顆牛奶糖,她害他陪著她站了半節課。
那是卿杭第一次被罰。
這麼多年過去了,旺仔牛奶糖還是原來的紅色包裝紙,上麵畫著一個小人,味道也冇變。
電視在插播廣告,很無聊,程挽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卿杭看看電視,又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麼。她嘴裡含著牛奶糖,左臉鼓鼓的,燈光映在她眼裡,像是潮濕的淚光,但又好像不是。
卿杭低聲問:“笑什麼?”
“笑你啊,你今天不會就是以這副模樣上班的吧?衣服冇換,鬍子冇刮。”程挽月摘掉他的眼鏡,拿了張紙巾慢慢擦拭鏡片上的痕跡,“眼鏡臟臟的,頭髮不整齊,鞋帶也不繫好,你們著急的時候都要跑著去病房,萬一被絆倒了怎麼辦。”
他彎腰繫鞋帶。
她朝他伸出一隻手,問他:“還有糖嗎?再給我一顆。”
“有,但是不能吃太多。”卿杭從兜裡拿出一大把,全放在枕頭旁邊。
程挽月隨便拿一顆,剝開塑料紙後餵給他。
在外麵他是醫生,他有他的責任和義務,不能輕率,更不能馬虎,時時刻刻都必須保持冷靜。進了這扇門,他才能暫時丟開那些。
他去過主任辦公室,也知道了她現在的情況。
“你跟醫生聊了好久,都聊什麼呢?”即使已經確診了,程挽月的心態也和之前冇什麼差彆,“那些藥我都用過,各種檢查我也都做過,彆擔心。”
卿杭冇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程挽月鉤住他的小拇指,說:“昨天你問我怕不怕,其實……其實剛開始我也接受不了,為什麼是我呢?我可真倒黴。後來又覺得自己其實很幸運,家庭條件不差,二叔和二嬸也很愛我,把我當親女兒疼,爸媽也不至於為了給我治病而傾家蕩產。他們都很愛我,不會覺得我是個負擔、累贅。我見過一個四歲的小朋友,也得了這個病,晚上隻能睡在醫院外麵的地板上,他媽媽實在冇錢給他繼續治療了,哭著跪在他麵前,一直重複著跟他說對不起。”她笑笑,“和幾年前相比,這一次我身邊還多了個你,所以有什麼好怕的。”
卿杭反握住她的手:“是我大意了,你上次感冒,就應該帶你去看醫生。我如果能再細心點,跨年那天晚上就應該帶你來醫院。”
程挽月自己都以為隻是普通發燒。
吵架那段時間,她確實心情不好,精神也差,每天恍恍惚惚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但心裡惦記他,冇往這方麵想。
“早一天晚一天,差彆不大。卿杭,爺爺病逝的時候,我也冇有陪著你,我們就算是扯平了吧。”她偏頭往窗外看,南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今年春節,我可能要在醫院過了。你剛來這裡工作,說不定會安排你大年三十那天值班,那樣也沒關係,我可以悄悄去看你。”
卿杭突然起身:“我去食堂吃飯。”
他忘了穿外套,背影很單薄,程挽月叫住他,提醒他穿衣服:“吃完就回去吧,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明天再來。”
“嗯。”他模糊地應了一聲。
壓在心裡的那塊石頭一寸一寸往下沉,他關上房門,靠在牆邊,清俊的眉眼顯得寡淡又蒼白。
卿杭聽程挽月的話,回去洗澡,刮鬍子,吹頭髮,換了套乾淨的衣服,但冇在家睡個好覺,而是又去了病房,和昨天一樣,早上在她睡醒之前就離開。
他晚上看病曆,白天抽空聯絡其他有經驗的醫生,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往住院部跑。敲門前,他先去洗手間整理衣服和頭髮,把眼鏡擦得乾乾淨淨。
程挽月的責任護士已經認識卿杭了,這天,迎麵碰上,跟他打招呼。
卿杭跟著進了病房,程延清也在。
程挽月的左手紮了留置針,很不舒服,她總是想用手撓,程延清就剝了個橘子,時不時往她手裡塞一瓣,不讓她的右手閒著。
她吃的這種小橘子可比家裡那棵觀賞橘甜多了。
“你剛下夜班,怎麼不睡一覺?”程延清是明天的機票,今天打算在醫院陪夜。
“還不困,晚點再睡。”卿杭走近幾步,幫程挽月掖被子,“吃早飯了嗎?”
她指著桌上的保溫飯盒:“喝了南瓜粥,給你留了一半,應該還是熱的。”
護士給她換上紅色藥水,又幫她量體溫,她其實冇什麼胃口,橘子有甜味,纔多吃了幾個。
卿杭就著她用過的勺子,把剩下的粥吃完,她就開始趕人了。
他想再多待一會兒,說:“我纔來幾分鐘。”
“程延清在這兒,我使喚他也很順手。”程挽月如果不是在輸液,會直接下床把他往外麵推,“你再躲也藏不住眼睛裡的紅血絲,都幾天冇睡覺了,以為自己是永動機啊。”
她一隻腳從被子裡伸出來,腳趾貼著卿杭的腿蹭了蹭:“我有點想煤球,你睡醒後跟我視頻,讓我看看煤球。來的時候幫我帶一頂帽子,要藍色的,如果我房間裡冇有,你就找阿漁。”
卿杭點頭答應:“明天早餐想吃什麼?”
程挽月想了想,再過兩天,她可能連粥都吃不下去了,就說:“買兩個豆沙餡的梅花糕吧。”
卿杭下樓去收費室,預存了一些費用。
程國安和楊慧敏在卿杭去程家之前就出門了,其他人也要正常上班,家裡就隻有阿姨在,連一點多餘的聲音都冇有。
擺在沙發旁邊的那棵橘子樹還很鮮活,程挽月本來在樹上掛了一些小彩燈,晚上通電後一閃一閃的,第一天就被煤球和糯米毀掉了。
卿杭上樓,進了程挽月的房間。
他這一覺睡得很沉,傍晚才醒。
煤球在外麵撓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周漁準備把它抱走,房門突然開了。不等卿杭彎腰,煤球就從他腳邊跑進屋,跳上床後從床尾走到床頭,又繞到另一側,最後坐在枕頭旁邊,輕輕叫了兩聲。
吃完晚飯,卿杭問周漁有冇有藍色的帽子,周漁知道是程挽月要的,就和程遇舟一起去衣帽間找。
卿杭坐在沙發上,煤球往他身邊湊,從他胳膊下麵的空隙鑽到他懷裡,他纔回過神,拿手機給程挽月打視頻電話。
她把手機拿得很近,有一句冇一句地跟煤球說著話,後來她睡著了,手機倒扣在床上,鏡頭裡一片漆黑,卿杭這邊什麼都看不到。
靜下來仔細聽,他隱約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周漁冇找到藍色的帽子,讓卿杭在程挽月的房間裡再找找,可能在哪個櫃子裡,程挽月總是亂放東西。
卿杭連床頭櫃都找了一遍,還是冇有,最後纔打開書桌的抽屜。
抽屜裡有兩本拍立得相冊,他在裡麵看到了一張程家三兄妹的合照,是在病房裡拍的,程挽月坐在病床上大笑,程遇舟和程延清在搶帽子,三個人都是光頭。
程遇舟去商場買了一頂藍色毛線帽,剛到樓下,抬頭注意到陽台上有點點火光,路燈光不算太明亮,他看不清什麼。那是程挽月的房間,在陽台抽菸的人隻會是卿杭。
不隻是抽菸,卿杭還在哭。
他冇有發出哭聲,隻有類似於溺水後沉重的呼吸聲,他甚至聽不到一輛車開進院子的動靜。
那根菸的火光熄滅後,他徹底融進黑暗。
鄰居的車從路邊經過,車燈光照著蹲坐在陽台上的卿杭,他將頭壓得很低。
程遇舟彆開眼,進屋上樓,把買好的帽子掛在程挽月房間的門把手上。
周漁睡不好,也吃不好,程遇舟早起給她做早飯。卿杭出門前像平常一樣跟兩人打招呼,絲毫看不出深夜痛哭過的端倪。
“他這幾天可能就隻有昨天睡著了。”周漁擔心卿杭的身體吃不消,“我們跟爸媽說一聲,挽月的房間讓卿杭住吧。”
程挽月大部分時間在醫院,房間空著,程遇舟也冇什麼意見:“嗯,已經給了他一把鑰匙,他隨時都可以來。”
周漁越想越難受,程挽月開始治療後,肉眼可見地一天比一天消瘦虛弱,她讓卿杭回來拿帽子,是知道要剃頭髮了。
“家裡人因為我懷孕的事忽略了挽月,本來早就應該去醫院看看。”她背過身擦眼角,“結果耽誤了那麼多天。”
“你懷孕了,全家都高興,月月也一樣。”程遇舟走過去抱她,“彆瞎想,有我呢。”
言辭來南京這天,氣溫很低。
從早上開始,空氣裡就飄著細雨,傍晚雨勢大了些,風裡裹挾著透骨的涼意。
言辭原本的計劃是年後纔會回國,聽到程挽月病情複發的訊息之後,取消了未完成的旅行計劃。
他記得好幾年前,他和周漁匆匆忙忙地從家裡趕到南京的那天,程挽月說她想吃烤紅薯。他半路想起這件事,就找到一個小攤買了一個,剛烤好的,還很燙手,到醫院就有點涼了,他請護士幫忙用微波爐加熱了纔拿去病房。
卿杭今天休息,言辭敲門進去的時候,他剛幫程挽月剃完頭髮,在收拾東西。
程挽月戴上帽子:“言辭,你來了,雨停了嗎?”
“冇停,晚上有大雨。”言辭在病床左邊的椅子坐下,把烤紅薯拿出來,“吃兩口?”
她眼睛一亮:“給我掰一小半。”
她吃東西很慢,邊吃邊問言辭這次旅行都去了哪些地方,他一張照片都冇有發過。
“你這個大忙人,這次在外麵玩了這麼久,春節不打算休息?”
“卿杭也得上班吧。”病房裡開著暖氣,言辭這會兒才脫外套,“來了南京,以後見麵也方便了。”
卿杭問道:“晚上住哪兒?”
言辭說:“在酒店訂了間房,我次次都住那家酒店,我常來南京,哪裡都很熟。”
“晚上去二叔家吃飯,我打電話讓阿姨加菜。”程挽月喜歡大家熱熱鬨鬨地聚在一起,“卿杭,我今天想回去住,反正晚上也不用輸液。”
“等會兒去問問醫生。”
“嗯嗯,快去。”
卿杭先出去,冇過多久,言辭也自然地走出病房,在走廊裡等了幾分鐘。卿杭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後,看見站在窗戶旁邊的言辭,也知道他避開程挽月是想問什麼。
程挽月的病情很難說,後期會怎麼樣,誰都不敢保證。
“心裡不好受吧。”言辭早就注意到卿杭在清掃地上那些碎髮的時候情緒不對勁兒,“需要幫忙,隨時都可以聯絡我,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
卿杭也不跟他客氣:“嗯,一定。”
言辭說:“挽月不讓我們告訴你,有她自己的理由,你也彆鑽牛角尖,不要總為過去的事後悔。你現在看到的,就是她曾經經曆過的。兩難的時候,無論怎麼選,都不可能兩全。”
卿杭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語:“元旦那天晚上,她突然問我想不想結婚。如果她冇有發燒,我可能立刻就去買求婚戒指了。那個週末,我瞞著她偷偷去了商場,看了很多款戒指,找到了她喜歡的款式,但我冇有買,我想再等等,多存點錢,買更好的。”
言辭對婚姻這件事冇有任何期待和嚮往,他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到今天為止,也冇有遇到一個讓他想要結婚的人。
卿杭的聲音越來越低:“現在我有了求婚戒指,可她不會答應了。”
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兜裡,原來是握著戒指。
言辭寬慰他:“我們應該慶幸發現得早,早發現早治療。”
卿杭的嘴角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她不哭不鬨,吃完一頓烤肉就很平靜地接受了。我在醫院看過那麼多生生死死,卻遠不如她。”
幾年前,程挽月病情惡化的那段時間,想放棄治療,被程延清罵哭過很多次。言辭雖然不常來看她,但聯絡得頻繁。
言辭也笑:“哭過,也鬨過,還被揍過呢。她哭得稀裡嘩啦,當時整個病區的護士都知道,後來還總逗她。”
卿杭低著頭說:“我最近總是夢到在北京第一個冬天的那通電話。”
“什麼電話?”
“挽月的電話,她打給程延清,我剛好在旁邊。她說她生病了,讓我去看她,我以為她又在騙我,一句話都冇有跟她說,還和她較勁兒了八年。”
言辭從程延清那裡聽說過這件事:“這八年,你們倆是挺可惜的。以前挽月欺負你,但不允許彆人欺負你,同學罵你比罵她更讓她生氣,她高一上學期就因為你寫了八次檢討。”
但其實那些檢討書都是卿杭幫她寫的。
起初他不願意,和拒絕幫她寫作業一個道理,後來她軟磨硬泡,半逼迫半威脅,他冇辦法就開了個頭。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言辭繼續道:“挽月對我的感情根本算不上喜歡。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的事,我的事,我們彼此都清清楚楚。她誤以為我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枚戒指內側刻的名字是她,纔會試探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她真的喜歡過我,這些年不可能還和我保持聯絡,早就把我拉進黑名單了。她生病的事隻瞞著你,你還不明白嗎?”
卿杭牽唇笑了笑,這個笑比剛纔輕鬆很多:“吃了你這麼多年的醋,都白吃了。”
言辭故作冤屈:“上次在北京你們因為我吵架吵得那麼凶,我想跟你解釋,又怕你誤會得更深,隻能當冤大頭。”
卿杭說:“改天陪你喝兩杯。”
“冇問題,隨時等你約。”言辭拍拍他的肩,“挽月一個人待著肯定很無聊,我們進去吧。”
卿杭和言辭前後腳回到病房,程挽月看卿杭點頭了,立刻笑著給程遇舟打電話。她昨天就特彆想回家,但醫生不同意,就隻能留在醫院。
陰雨天氣,路況不好,程遇舟開車過來要多花點時間。
言辭看著程挽月高興的模樣,覺得她精神還不錯,然而飯菜冇吃幾口就吐了,還流鼻血了,臉色也有些蒼白。
他想起跨年那天晚上,程挽月給他打電話,跟他說新年快樂,他在異國他鄉聽著她鬨騰的笑聲,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那時候的她格外鮮活。
言辭喝了酒,走得晚,卿杭抱程挽月回了房間。
她睡不著,一直躺著也不舒服,卿杭就抱著她坐在沙發上。她蔫蔫地窩在他懷裡,拿逗貓棒逗煤球玩。
鈴鐺的響聲很清脆。
程挽月聽到手機訊息振動提醒,以為卿杭要被叫回醫院,問:“誰找你?是醫院有事嗎?”
“是言辭,他到酒店了,讓你安心睡覺。”他回完訊息,把手機放遠了些。
他一隻手托住她的臉,讓她稍稍抬起頭,又檢查了一遍,確定冇有流鼻血了,心裡才鬆了口氣。如果一直止不住血,她就算不願意,也必須回醫院。
“胃還是不舒服嗎?我去給你煮碗麪。”
“現在不想吃,明天早飯會多吃點的。卿杭,煤球是不是瘦了?”程挽月摸了摸貓的肚子。
卿杭說:“你不在家,它挑食。”
程挽月聽了,又開始一本正經地教育煤球,她胃口不好就算了,她的貓必須要吃飽。
過了一會兒,周漁來敲門,找藉口把煤球帶出去了。醫生說過,程挽月現在不適合和貓貓狗狗待在一起。
程延清他們明天來南京,程挽月和他有一句冇一句地聊了將近一小時,精神好了很多。
“卿杭,你怎麼有白頭髮了?”她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緊張兮兮地抱著卿杭的頭,“你還記得劉醫生吧,就是總講方言的那個男醫生,他說他三十五歲的時候就那樣了。”
卿杭這段時間冇有仔細照過鏡子:“很多嗎?”
程挽月的手指從他的短髮裡穿過,說:“隻有一根。”
“拔掉吧。”
“不能拔。拔一根,長十根。”
卿杭失笑:“誰跟你說的?”
“奶奶啊,她可寶貝她的頭髮了,以前梳頭髮掉幾根都心疼得不得了。”她把那根白頭髮藏起來,用手輕輕地在上麵拍了兩下,這個動作卻更像是在安撫他。
她知道他著急。
大家都著急,隻是不說出來而已,在她麵前還是像以前一樣。
“邀請你去參加的那場學術會議的時間快到了,你準備好了嗎?有冇有現場直播?”她話題轉變得很快,“我怎樣才能看見你?”
這次和卿杭回母校開講座的那次不同,程挽月不能去現場。
他低頭吻她:“讓我想想。”
程家兩兄弟冇有分家,一直都是在一起過年。
霍梔在家陪父母,初四那天也會來南京。
被程挽月說準了,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卿杭要在醫院值夜班。病區裡的病人不多,能回家的那些,前幾天就都被接回家;不能回家的,在病房裡看看春晚節目就算過年了。
程延清看見程挽月在廚房找飯盒,就知道她想乾什麼。
下午包餃子的時候,她也很有興致地參與了一下。她包的那兩個餃子放在盤子裡,一眼就能挑出來。
程延清晃了晃手裡的車鑰匙:“慢慢弄,我送你。”
程挽月讓他在家待著:“不用,你陪二叔打麻將,我自己去。”
她準備了好幾份,連醋都帶了,程延清跟著出門,說:“二叔還在吹牛,我今天就是程美麗的司機,把你送到樓下就回來,不上樓礙事。你們吃完飯了,再給我打電話。”
她自己會開車,隻是送個飯而已,回他:“天氣這麼冷,乾嗎要來回折騰。”
“我樂意。”程延清上車後摘掉帽子扣在她頭上。
她本來戴著一頂毛線帽,被他的棒球帽壓著,連眼睛都遮住了。
程延清一邊開車,一邊聽著她接電話,應該是哪個朋友,聽了好幾句才聽清對方的名字:池越。
池越和程挽月的聯絡不多,但也不是毫無聯絡。
“最近怎麼樣?”池越周圍很安靜,他在那次和程挽月一起看夜景的地方,“你回南京之後,微博和朋友圈都不更新了。”
“冇更新嗎?我發過照片。”程挽月說的是她和卿杭的合照,她的動態就停在那一天。
打這通電話之前,池越想了很多,無論程挽月如何選擇,都磨滅不了她在他的生命裡留下的痕跡,那些都是真實的。
“那可能是我錯過了,冇看到。”池越故作灑脫,“新年快樂,美少女戰士。”
程挽月笑笑:“新年快樂。”
“以後還會來北京嗎?”
“不一定,可能不去了,但也說不準。”
“六月的畢業晚會上,我有表演,你如果來看,我給你留門票。”不等程挽月拒絕,池越就接著說,“希望你開心,希望你們幸福。朋友喊我喝酒,不聊了。”
池越匆匆掛了電話,程延清偏頭看程挽月,她隻關心餃子湯有冇有灑。
程延清開玩笑:“你和卿杭年前差點分手,就是因為剛纔打電話的那個人?”
程挽月也不瞞著他:“不完全是,那時候我們之間的問題很多,我脾氣也不好,幾句話就吵起來了。哥……我的病還能治好嗎?”
程延清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能,必須能。”
他開始講各種例子,把瞭解到的那些病患現在的情況都說給程挽月聽,又聊到周漁肚子裡的寶寶,讓她猜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兩個人打賭,猜錯的人要負責寶寶的週歲宴。
到醫院後,程延清留在車裡跟霍梔視頻,程挽月拎著飯盒上樓。
護士站隻有兩個護士,程挽月把帶來的餃子送給她們,正是吃飯休息的時間,她們就省得去食堂了。
辦公室也空空的,卿杭坐在電腦前,很專注,不知道在看什麼。
程挽月在他身邊坐下了,他也冇有察覺到。
她往螢幕上瞟了一眼,原來他是在看她的病曆,鍵盤旁邊放了個本子,上麵記了很多筆記。
卿杭登錄郵箱,重新整理了好幾遍。
她心想,他應該是在等郵件,冇等到,但是又不能催。
他點擊鼠標的動作突然停住,這才發現她,慢慢扭頭看過來,疲倦的眉眼多了幾分笑意。
“程美麗牌外賣,服務到家,給個好評。”她打開飯盒,“趁熱吃,涼了就浪費了。”
她手上沾了醋,卿杭拿紙巾幫她擦手:“你吃了嗎?”
“我陪你喝點湯。”她嘴上這麼說,但還是吃了兩個。
最後一個餃子的形狀不太好看,但看起來餡料很足,鼓鼓的,卿杭喂程挽月,她搖頭。他吃了,咬下去才知道裡麪包著一顆小金橘。
程挽月見他被酸得眉頭緊皺,笑個不停:“程延清吃了兩盤都冇有吃到,被你吃到了,明年你一定會有好運。”
她拿起湯碗,跟卿杭的茶杯碰了一下:“先預祝你這次出國一切順利,乾杯。”
卿杭喝完半杯茶,嘴裡還有金橘的味道,酸味淡了,又有點回甘。
程挽月不能在辦公室裡待太久,卿杭收拾好飯盒準備送她下樓,冇有直接去停車場,而是繞到小花園。
花園裡一個人都冇有,連亮著的路燈都比平時少。
程挽月驚訝地看著卿杭從身後拿出一盒仙女棒,點燃後,火光閃爍,短暫但明亮。
以前過生日,她都不和程延清一起吹蠟燭、切蛋糕,卿杭每次都去得很晚。所有人走了,隻剩他們,他在程家的院子裡給她點蠟燭,給她唱生日歌,等她許願。過春節也是,那時候縣城還能放煙花,他在廣場上陪她玩仙女棒。一直等到零點,夜色被煙火照亮,全城都是煙花炸開的聲響,她在他耳邊大喊新年快樂,他也說新年快樂,隻是聲音不夠大,在她聽見之前就被淹冇了。
但此時此刻,她聽得到。
“程挽月,新年快樂,我很愛你。”
這是就連他告白時都冇有說出口的喜歡。
程挽月不止一次問過卿杭:卿杭,你喜歡我嗎?
她開玩笑也好,故意逗他,想看他耳朵通紅躲閃的樣子也好,總之問過很多次,但他冇有一次正麵回答,要麼不理她,要麼裝聽不見。
卿杭以為他早就說過了。
“卿杭,你喜歡我嗎?”
——喜歡,很喜歡。
是的,每一次他都回答了,但其實隻是在心裡默默地迴應。
程挽月以前不懂讓卿杭說出口到底有多難,就像醫生交出手術刀,戰士放下武器,不確定對方是會握住他的手,還是會刺來一把利刃。
在花園玩仙女棒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後來被傳得有點離譜了。
護士來給程挽月換藥,問她被求婚是什麼感覺。
“不是求婚,哪裡有求婚。”程挽月第四次解釋,心裡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而且那是休息時間,他上班很儘職儘責的,你們不要誤會。”
大家平時聊天,傳來傳去就不一樣了,護士隻是隨口一問,卿杭幾乎每天都來,護士們都認識他。
“患難見真情,三十七號床的病人纔剛查出來,丈夫就要離婚。她這幾次住院,一直是孃家父母在照顧她,丈夫一次都冇來過。”
程挽月見過那個病人,說:“結婚的時候,也冇想過會這樣。”
“是啊。”護士調好輸液管,給程挽月打氣,“保持好心情,妹妹,加油。”
護士走後,程挽月拿手機看時間,程遇舟發訊息,說一會兒送飯過來,她回覆完,正好接到卿杭的電話。
他出國那天,她冇有去機場送他。
會議冇有現場直播,她看不到,他就想辦法讓她聽到。
他在上台前把手機放在西裝褲兜裡,會議廳裡的聲音就跨越千萬裡傳到她的耳朵。她即使不在現場,也能感受到他是如何應對大家的提問的。
會議結束後,他和那些學術前輩交流,有一位年長的教授聊完專業問題,笑著誇了句西裝很適合他。
程挽月聽見卿杭用中文說:這是我女朋友送的。
對方聽不懂,他才重新用英文解釋。
程遇舟就在旁邊,她明明很難受,藥物讓她吃不好也睡不好,可聽著卿杭說話,嘴角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掛了電話,還多喝了半碗粥。
程遇舟告訴楊慧敏,楊慧敏發語音說:“好孩子,我女兒真棒。”
程挽月把這條語音聽了好幾遍,她都二十多歲了,因為多喝了半碗粥,媽媽欣喜地誇她真棒。
“櫻花快開了吧。”
“下週應該差不多都開了,我週末去雞鳴寺看看。”
程挽月關心周漁:“阿漁產檢的結果怎麼樣?”
提起周漁,程遇舟眼裡的情緒變得柔和,說:“挺好的,她想讓你給寶寶取個小名。”
“小名啊,那就取個可愛點的。”程挽月想了又想,她和程延清打賭的時候,她猜的是女孩兒,取名也就更偏向女孩兒,“叫小月牙可以嗎?”
她取什麼名,程遇舟都會說好:“就這個了,天天叫‘寶寶’,她都不知道我叫的是誰。”
程挽月被酸到了,程遇舟和周漁在一起,少不了她的功勞,她也是一路看著這兩個人戀愛、求婚、結婚的。
“卿杭明天回來?”
“嗯,他肯定下飛機就直接來醫院,晚上我如果能回家住,提前跟你說。”
程遇舟還想再多待一會兒,被程挽月催著趕緊回家,她說她困了,他才走。
護士送來口服藥,她吃完有點反胃,躺著不舒服,就趴著,但還是睡不著。卿杭到酒店就給她發訊息,她回了個表情包,就被他抓到這麼晚了還不睡覺。
視頻電話接通,他還穿著那套西裝。
鏡頭很低,他戴眼鏡低著頭的樣子好帥,她湊近螢幕親了一下。
房間裡還有卿杭的老師,她聲音大,他的耳朵一下子就紅了,故作鎮定地拿著手機走到陽台,給她看外麵的景色。
“睡覺吧,等你睡醒,我就回去了。”
“睡不著,卿杭,你給我唱首歌。”
“……我不會唱歌。”
“誰說你不會,生日歌也是歌。”
以前在學校,程挽月每年元旦都有表演,卿杭還記得高一那年,她唱的那首歌叫《花海》,後來他聽過無數次。
“關燈。”
“關了。”
“蓋好被子。”
“蓋好了。”
“放下手機。”
“放下了。”
“閉上眼睛。”
“閉上了。”
手機被倒扣在枕頭旁邊,病房裡外都很安靜,程挽月能聽見電話那邊的風聲,過了一會兒,卿杭溫沉的聲音才傳過來。
“不要你離開,距離隔不開。
“思念變成海,在窗外進不來。”
……
程挽月睡著了,卿杭自己都不知道反反覆覆唱了多少遍,如果老師冇有叫他,他還捨不得掛電話。
黎雨是跟著老師來的,會議還有下午場,他們都要一起去聽。
卿杭改簽了最早回國的機票,他回國的心太急切了,休息時間都在看手機。
黎雨開玩笑:“你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分開幾天就這麼想她,怎麼不帶她一起過來?”
卿杭知道黎雨冇有彆的意思,說:“她來不了。”
“工作那麼自由,請假應該不難,難道是生病了?”黎雨看卿杭的表情,心想,她猜對了,“很嚴重嗎?上次見麵,還好好的,是什麼病?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說。”
卿杭沉默片刻,隻是說:“很嚴重。”
她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所以你纔會隨身帶著戒指。”
卿杭解釋:“不是因為這個,她說想結婚的時候,我就應該立刻去買戒指,但我買晚了,錯過了最好的時間。”
黎雨對卿杭有閃婚的念頭並不意外,他和程挽月之間的感情冇有過渡期,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濃烈,任何原本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遇到程挽月,就變得理所當然。
“回國後,我能不能去看看挽月?”
“她不想見人,有機會再聯絡。”
同行的幾個人還要多留幾天,卿杭最先回國,到南京時,天色已經暗了,他直接去醫院。
程國安和楊慧敏在病房外麵,兩個人互相安慰,眼睛都有些泛紅,卿杭遠遠看著,等到大家都不會尷尬的時候才走過去。
他們說程挽月在發燒,從早到晚幾乎冇吃東西,身上還起了紅疹子,他們隻能在旁邊看著,什麼都做不了,越看越心疼。
卿杭扮演著程延清的角色,耐心寬慰他們,一定會好的。
敲門時,他心裡也在重複著:一定會好的。
他敲了三下。
程挽月冇睡著,聽到敲門聲就從病床上坐起來,她知道是卿杭,因為其他人都會先叫她的名字。
比起昨天,她今天的狀態已經很好了。
她掀開被子,下床往門口跑,不等卿杭張開雙臂,就跳起來撲到他懷裡。他剛從外麵進來,身上還帶著一陣涼意,她的手習慣性地往他衣服裡麵伸。
行李箱被放在門外,他兩手空空。
“有禮物嗎?”程挽月踩在他的腳背上,被他帶著往裡走,“不主動交出來,我就隻好搜身了。”
卿杭故意迴避她的目光:“冇有,忘記了,時間很趕,顧不上買禮物。”
她摸他衣服的口袋:“我不信,讓我看看你藏哪兒了……被我找到了吧。”
“這是戒指?”她舉起從他身上搜到的那個絲絨小盒子,連打開看一看的意思都冇有,直接扔給他,自己踩著椅子回到病床上,“我不要,你拿回去退了。”
卿杭買的禮物在行李箱裡,他隨身帶著戒指,就是在等她發現,他問:“為什麼不要?”
程挽月拿起遊戲機,一副冇工夫搭理他的模樣,說:“不要就是不要,冇有為什麼。”
“退不掉,也不會退。”卿杭順勢問她,“我挑了很久,你不想看看款式嗎?”
她搖頭。
她其實很好奇,從來冇買過戒指的卿杭會挑中什麼樣的。
尺寸合適嗎?
會是她喜歡的風格嗎?
但她太清楚他想做什麼。
“很晚了,你陪我爸媽回家吃飯吧,坐了那麼長時間的飛機,也累了。”
“我晚點再過來。”卿杭收起戒指,不再提這個話題。
程挽月想讓他在家休息,他不會聽她的,就算答應了,該來還是會來。
不到兩個小時,卿杭就帶著熱騰騰的粥回來了,陪著她吃完。他去洗手間簡單洗漱,病房裡有睡覺的地方,在她身邊,他很容易睡著。
她輕聲叫他,冇什麼動靜,過了一會兒,她又叫了一聲,確定他睡熟才下床。
冇開燈,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她不至於碰到椅子。
她先從他的外套下手,然後是褲子,裡裡外外都找了,什麼都冇找到,最後才把目光投向他穿在身上的衣服。
靠近她的這一側,布料很平整,不像裝了東西。
她輕手輕腳地挪動位置,屏住呼吸,想著就摸一下,說不定被她拒絕之後,他就把戒指放在家裡了。
然而,她還冇有下一步動作,卿杭突然翻身,完完全全把裡側的褲兜壓住了。
她隻好按兵不動,等他再翻回來。
如果他把戒指帶在身上,這樣側躺著睡覺,被盒子硌著,應該很不舒服。
她猜對了。
冇過多久,卿杭就翻身了,平躺著。
這一次,程挽月很輕鬆地拿到了戒指,她原本隻想打開看看,可看到之後,又情不自禁地想戴上。
下一秒,她就被卿杭拽著手腕摔在他身上。
“你裝睡!”程挽月被抓了個現行,手腳並用,試圖從這種人贓俱獲的不利現場逃離。
卿杭一隻手摟住她的後腰,另一隻手撈起掉在地上的毯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聲音裡有藏不住的笑聲:“我早就睡了,不知道是誰在我身上摸來摸去,又是歎氣又是埋怨。”
程挽月紅著臉狡辯:“我是在檢查你這幾天有冇有好好吃飯,很明顯,你冇有。”
“那是我誤會了。”卿杭也不戳破,動動身體,眉頭輕皺,“我後背有東西,硌得骨頭疼。”
程挽月摸到那個東西之後才反應過來,是她慌亂時掉落的戒指。
冰涼的戒指成了燙手山芋,她扔也不是,拿也不是。
她還在發燒,毯子裡熱乎乎的,在寂靜的夜色裡,卿杭也冇說話,反握住她的手,從她手心裡拿到那枚戒指,給她戴上後,捏著戒指左右轉了半圈,大小很合適。
程挽月被這一瞬間衝昏了頭腦,迷迷糊糊地睡著,做了個夢,夢到她穿上了婚紗,裙襬真的像一條河流,看不到儘頭。
早上護士來量體溫,病床是空的,差點就以為病人不見了,扭頭看到睡在沙發上的兩個人,才鬆了口氣。
沙發小,一個人睡都很憋屈。
兩個人緊緊摟在一起纔不會掉下去,也不知道是怎麼睡著的。
程挽月還冇醒,卿杭用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回病床上。戒指她隻戴了一個晚上,被他收起來的時候,還有她的體溫。
她一天比一天虛弱,但還記著雞鳴寺的櫻花開了,趁著週末霍梔也來看她,就很想去外麵曬太陽。
程延清擔心她又感冒了,不讓她去:“雖然是晴天,但風大,涼颼颼的。”
周漁也說:“週末去看櫻花的人特彆多,挽月,我們過兩天再去吧,下週五天氣好,很暖和。”
櫻花的花期隻有一到兩週,程挽月從樹上剛長出花苞的時候就開始惦記了,今天不用輸液,主治醫生早上也查過房。
卿杭正準備起身,小拇指被她鉤住。
她朝他眨眼,小聲說:“卿杭,我們悄悄逃出去。”
卿杭彆開眼:“不行。”
程挽月生氣,不理他,其他人在旁邊說說笑笑。
卿杭去了趟護士站,回來後就幫程挽月拿外套,她的臉上這纔有了點笑意。
車開到附近,程挽月降下車窗玻璃,在風裡聞到了櫻花的香味。她和卿杭混在人群裡,和那些來看櫻花的人一樣開心。
程挽月戴了一頂藍色的帽子,無論她走到哪裡,卿杭都能找到她。
空氣裡滿是香火氣,她給言辭點姻緣燈的時候,卿杭去求了平安符——隻要她健康,他可以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冇有。
霍梔每次來南京都帶了相機,如果是程延清拿著,鏡頭裡就隻有霍梔,所以大部分時間是霍梔自己拍,程挽月永遠都是視頻裡最鬨騰的人。
他們不僅是朋友,還是家人。
卿杭在付錢,程挽月眼巴巴地看著麵前的小攤,霍梔拉近鏡頭問:“月月,你在買什麼?”
程挽月眉開眼笑:“梅花糕,梅花糕,誰吃誰知道。”
她其實隻是解解饞,嘗一口就不吃了。
霍梔又問:“一會兒想去哪裡?”
程挽月張口就來:“吃火鍋,喝小酒。”
卿杭抬手壓她的帽子,帽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以為是程延清,頭都不回就給了他一拳。
言辭傍晚纔到,直接去吃飯的地方,程延清也是等他到了才把結婚證拿出來,瀟灑地往桌上一扔,右手搭在霍梔的肩膀上:“我老婆,名正言順。”
幾個人還在愣神,卿杭最先跟他碰杯,程挽月喝白開水,他也隻喝水:“恭喜,以後不用翻陽台了。”
“客氣,客氣,早晚也會輪到你。”程延清在程挽月麵前打了個響指,“妹妹,看出什麼來了?”
程挽月在看結婚證上的照片,說:“梔梔好美,你真醜。”
程延清作勢要起身揍她,被言辭攔住。
言辭忙裡偷閒,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比談成一筆生意更有價值。
言辭笑著說要開始準備份子錢,他問:“今天算是提前喝喜酒,恭喜,婚禮的時間定好了嗎?”
程延清挑眉答道:“婚禮還早。”
程挽月插話:“什麼還早,也冇幾個月了。”
程延清解釋道:“我們今年都很忙,梔梔也有拍攝計劃,婚禮再往後推推。”
“是不是因為我”這句話,程挽月差點脫口而出。卿杭給她削蘋果,她埋頭吃,她知道是因為自己,大家也都知道,但誰都冇有戳破那層紙。
火鍋店的裝修越來越講究,服務也一家比一家好,程挽月饞了很久,可總覺得最好吃的火鍋還是高中那幾年在程家院子裡他們自己做的。
回醫院的途中,經過一條很漂亮的路,程挽月和卿杭下車散步。
她告訴他,等夏天梧桐葉長得茂盛的時候,無論晴天還是雨天,這條路都會更漂亮。
他說,夏天很快就來了。
卿杭的休息時間很少,隻要程挽月住院,他也基本在醫院,把缺失的那些日子重新經曆了一遍。他看著她接受各種檢查和治療,因為藥物作用反胃嘔吐,要麼失眠睡不著,要麼昏睡很久。
程挽月出院又住院,其間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彷彿一眨眼就到夏天了。
昨天卿杭值夜班,早上交班後就會來看她,可她等了又等,都不見人影。
護士來給她抽血,她一直往門口看,護士知道她在等卿杭,告訴她:“卿醫生遇到麻煩了,估計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
他在這家醫院工作半年,各方麵都穩定了。
程挽月有點著急:“什麼麻煩?”
護士說:“病人家屬的事,挺嚴重的。”
都傳到血液科病區了,肯定不是小事,程挽月抽完血就去找卿杭。
剛下電梯,她就聽到一陣鬧鬨哄的爭吵聲。她往前走,在拐角處突然停下腳步。
護士和醫生都在,程挽月在混亂中被人撞了一下,扶著牆勉強站穩,等爭執的人被勸和散去,她纔看見被堵在角落的卿杭。
卿杭顧不上彆人,推開人群,跑過去抱住大步朝他這邊走過來的程挽月。她發脾氣的時候,誰都攔不住。
她的帽子掉在地上,卿杭解開白大褂裹住她。
治療期間,她冇有掉一滴眼淚,卻因為看見卿杭被質疑時淚流不止。他身上穿的這件白色T恤濕了一大片。
“挽月,我冇有為你放棄什麼,也冇有為你犧牲什麼,我熱愛這個職業,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不準確,現在比以前擁有的更多,我很慶幸自己追著你來了南京,如果冇來,我纔要後悔。”卿杭一句一句,耐心安撫程挽月的情緒,“我知道你心疼我,為我委屈,但是也不能剛抽完血就這麼激動。池越叫你美少女戰士,你隻聽前三個字就好,你當美少女,我當戰士,治病救人就是在跟死神作鬥爭,也算是打仗。”
程挽月被逗笑:“我不喜歡他這麼叫我,很傻。”
卿杭手邊冇有紙巾,隻能用衣服給她擦眼淚:“以後不提了,也不讓他叫,你是最特彆的樂佩公主。”
“……哪裡有光頭的公主。”
“所以才特彆,公主不一定要穿華麗的禮服,不一定會魔法,不一定住在城堡,不一定年輕,也不一定有長長的頭髮。”
“有道理,明天再見到四十八號床的那個小孩兒,我就這麼跟她說。”
“還生氣嗎?”
“氣啊,我都快氣死了。”
她大哭了一場,說話都在咳嗽,卿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你還記不記得初二那年暑假,你跟著程叔去鎮上,在學校附近的小賣部旁邊看幾個小男生玩彈珠的時候,幫一個撿廢品的人教訓了欺負他的同學。”
程挽月顯然不記得了:“有這事?”
“你猜那個撿廢品的人是誰。”
他都提醒到這個份上了,程挽月不可能反應不過來:“是你?原來我們認識得這麼早。”
卿杭連她那天穿著的衣服的顏色都記得很清楚,說:“嗯,比你記得的我們第一次見麵還要早一年,你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護著我了。”
程挽月也想起一些陳年舊事,說:“卿杭,因為你,我還被同學取外號呢,他們叫我程小狗、程小雞,好難聽。”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但我一點都不生氣。”
同事撿到程挽月的帽子,在遠處朝卿杭揮了揮手,示意先把帽子放在辦公室,他點頭致謝。
“現在也彆氣,我能處理好。”卿杭側過身,擋住路人的目光,“你不是總說我很厲害嗎?”
“再氣一會兒就不氣了。”她的情緒平複下來,她其實不在乎戴不戴帽子,也不介意被人盯著看,“帽子被人踩了好幾腳。”
“冇事,我再去買一頂一模一樣的。”
“先買眼鏡吧,你那副舊的剛剛被踩壞了。明天出院,我們一起去逛逛。”
程挽月這一階段的治療結束了,出院後等醫生通知下次住院的時間。
卿杭剛下夜班,陪程挽月吃完早飯後就被她趕回家休息。
白天是程遇舟照顧程挽月,程遇舟去醫生辦公室的時候,她下樓散步,不知不覺走到了早上一群人爭吵的地方。
卿杭的同事認識她,怕她和病人家屬吵架,就給護士站打電話,程遇舟知道後連忙趕過來。
程遇舟的擔心是多餘的,程挽月和家屬聊得很熱絡,她在講卿杭的履曆。
卿杭自己說不出口,她能加倍地誇他,使勁兒地誇,讓病人放心,讓家屬安心,讓他們相信他。
臨走時,對方家屬笑盈盈地往她手裡塞了一個橘子。
程挽月抬頭朝程遇舟笑,她把橘子拋到空中,又精準地接住,像是在說:看,我厲害吧。
“很驚訝嗎?”她拿著橘子在他麵前晃了晃,讓他回神,“我也不是隻會惹事。”
“不驚訝,隻是覺得我們家的妹妹長大了。”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程遇舟心裡卻十分酸澀,他岔開話題,“卿杭晚上不來醫院,我媽來陪你,她又有很多新聞素材可以講給你聽。”
程挽月喜歡聽二嬸講那些,比看電視有意思。
程遇舟說他和周漁在選月子中心,程挽月就忘了問卿杭為什麼不來醫院,畢竟他平時連趕都趕不走。
他工作忙,雖然她更希望他好好休息,但他不在又覺得不習慣。
卿杭收到程挽月的訊息的時候已經在車上了,她估摸著他應該睡醒了,纔給他發微信。
Y:“等小月牙出生了,我這個當姑姑的,準備什麼禮物比較好?”
lune:“玩具?”
Y:“但不知道小月牙會喜歡什麼樣的玩具,我們買條狗,陪她一起長大,怎麼樣?”
lune:“比我想的好多了,薩摩耶小時候很可愛,長大了也可愛。”
Y:“言辭養的那種?”
lune:“嗯,他說很好養。”
程挽月看到言辭發給她的視頻後決定就買薩摩耶。她給卿杭打電話,聽到他那邊有廣播聲,是在高鐵上。
她以為卿杭是去外地出差,最少也要一週,結果他第二天就回來了。
他因為缺少睡眠,眉宇間有些疲憊感,但心情好,抱著她說了很多話。
明天是她的生日,他在二十三點五十五分的時候敲門,給她唱生日歌,問她要一個生日願望。她不給,他又說去年他過生日的時候留了一個願望,想讓她幫他實現。
程挽月想了想,他去年確實隻許了兩個願,就說:“去年的已經過期了。”
卿杭在她準備吹蠟燭之前湊近吻她,單膝跪在她麵前:“所以我不向上天許願,而是向你許願,我許願……讓我和程挽月結婚。”
程挽月閉眼躺在搖椅上,有短暫的恍惚:“不行,換一個。”
“我會是一個好丈夫的。”
“不要。”
“元旦那天晚上你已經跟我求過婚了。”
“那是開玩笑的。”
卿杭拿出那枚她隻戴過一個晚上的戒指,說:“我當真了,就不是玩笑。你說大一拍過一組特彆喜歡的照片,我找到了那個攝影師,她也答應了。”
程挽月突然反應過來:“你昨天就是去找她……”
攝影師叫**霜,卿杭很早就開始聯絡她的工作室,但冇有透露程挽月的資訊,直到昨天見到**霜本人,他才說了一些。
“她工作排得很滿,拒絕了我三次,她記得你,知道我是想請她給你拍照後推遲了國外的行程。”
程挽月就是被**霜拍的那組照片帶入行的。
不等她以困了為藉口趕走卿杭,房門就被程延清從外麵打開。全家人都進來了,周漁拿著白色頭紗,燈光映著程挽月淚眼矇矓。
程挽月被圍在中間,卿杭可以趁她失神時把戒指給她戴上,但他冇有,他在等她點頭。
“地板很硬的,卿杭跪了這麼久,月月,你不心疼啊?”周漁手一鬆,頭紗正好落在程挽月的帽子上,程遇舟求婚那天,程挽月也是這麼對她說的。
頭紗遮住臉,程挽月吹了口氣,頭紗很輕盈地飄動。
她小聲嘀咕:“竟然會耍花招了,連阿漁都幫著你。”
卿杭笑笑:“我冇辦法,隻好找幫手。”
程挽月收下了頭紗和戒指,程延清在旁邊起鬨,他們很久冇有這麼熱鬨過。
**霜記憶裡的程挽月是一朵明豔的太陽花,這次見到她,心裡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生命很堅韌,也很脆弱。
程挽月穿得簡單,像是起床後隨便從衣櫃裡拿了條穿起來很舒服的裙子穿上,可能是起得太早了,下車時還在打哈欠,困得往卿杭的懷裡一靠就能睡著。
**霜拍過婚紗照,但冇有拍過這樣的——隻有頭紗跟婚紗照沾了點邊。
她是一個人來的,冇帶助理,也冇帶化妝師,就隻帶了一台相機。
馬路兩旁的梧桐樹極為茂盛,遮天蔽日,卿杭和程挽月沿著路邊散步,起風時,就將頭紗隨意地拿在手上。
風停了,卿杭會悄悄把頭紗罩在她頭上,她追著他跑,**霜一路跟拍,半個多小時拍了兩百多張照片。
吃完飯,**霜檢查相機,第一次覺得自己拍的這些冇有一張是廢片。
她挑出最喜歡的照片給程挽月看:“等你們辦婚禮的時候,我去跟拍。”
卿杭不在,程挽月就不用顧忌太多:“雖然我很開心,但可能不會有婚禮。”
**霜以為他們已經領證了。
程挽月低著頭:“治不好的概率很大,我死了,不會痛,不會傷心,不會生氣,不會吃醋,也不會難過,什麼都感受不到,可他怎麼辦呀?他冇有親人了,但還要繼續生活,還有漫長的人生。二婚……說出去多不好聽。我這麼年輕就離世的話,彆人說不定會誤以為他克妻,他以後還怎麼找對象。就算找到了不嫌棄他結過婚的人,他也喜歡對方,如果哪天吵架提起我了,他是維護我還是哄著對方呢?都不好,我不要嫁。”
**霜看著站在不遠處的卿杭,他顯然是聽到這些話了,眼裡的悲傷轉瞬即逝,自然地走過來坐在程挽月身邊,和她一起看照片。
當天下午,**霜在酒店整理照片,周遲譯給她打電話。
隻說了幾句話,周遲譯就聽出她心情不好:“怎麼了,拍攝不順利?”
**霜情緒低落:“不是,隻是有點難受。”
問來問去都問不出緣由,周遲譯準備去找她。
周遲譯養了一個車隊,今天車隊裡有人過生日,他卻要走:“你們吃,我要去追你們未來的老闆娘。”
他剛來就要走,朋友調侃他重色輕友:“還有你追不上的人?”
他已經在訂機票了,說:“是啊,傲得很,所以更要抓住每一個她脆弱的時機,一次都不能錯過,更不能給彆的男人乘虛而入的機會。”
電話冇有掛斷,他們說什麼,**霜都能聽見,電腦螢幕上顯示著她和程挽月的微信聊天介麵,她忽然對過去的種種釋懷了。
周漁的預產期是八月中旬,提前幾天住進了醫院。
程挽月很想去看周漁,但她在發燒,白天迷迷糊糊的,一點力氣都冇有,晚上意識模糊,醫生叫她,她都冇有任何反應。這是她住院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第二天,卿杭守在病床邊,等她醒來,告訴她小月牙出生了。
她意識不清,恍惚地問,小月牙是誰。
卿杭知道這是藥物反應,慢慢跟她說:“是你的小侄女。”
過了許久,程挽月迷糊的狀態才稍稍有所好轉,她能看清卿杭的臉,也看見了父母的眼淚,她問:“我當姑姑了,你們去看過嗎?”
留置針紮在她的腳背上,卿杭擔心她亂動,一直坐在床尾,告訴她:“爸媽去過了,我還冇有,我等你一起。”
程挽月連喝水都要反應一會兒,更注意不到卿杭管程國安叫爸,管楊慧敏叫媽。
程遇舟等周漁睡著之後來看程挽月。他拍了小月牙的照片,程挽月的神情越來越惆悵:“怎麼皺巴巴的……”
卿杭失笑:“剛出生的小孩兒都這樣。”
“你多久冇睡覺了?”
“我剛睡醒。”
“騙人。”
“真的,你睡了多久,我就睡了多久。樂佩公主,我要去工作了,你等我回來。”
程挽月說“好”,卿杭走到門口,她又叫住他:“你的病人出院了嗎?”
卿杭知道她問的是誰,上次的事,她一直耿耿於懷,他說:“出院了,家屬還給我送了一麵錦旗。”
她臉上是肉眼可見的開心:“真好。”
程遇舟跟著卿杭出門,手搭在他的肩上,摸到衣服是濕的。程挽月突然出狀況,卿杭一身冷汗,到現在都冇有平靜下來。
幾天後,周漁去了月子中心,程挽月和她視頻,她輕輕搖著搖籃,跟女兒說話:“月牙,月牙,這是姑姑,旁邊的是姑父。”
程挽月覺得姑父冇有姑姑容易叫,月牙肯定是先學會叫姑姑。
“小孩兒幾歲會說話?”
“一般是一到兩歲,但幾個月大的時候就會發出一些咿咿呀呀的聲音了。”
程挽月心想,還要等好久,她又在卿杭頭上發現了兩根白頭髮,那天她暈倒,把全家人都嚇壞了,當時卿杭還在手術室。
病房裡冇有其他人,程挽月渾身都很疼,說話能轉移注意力:“卿杭,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以後怎麼過?”
今天天氣好,陽光把窗戶附近照得極為明亮。
“正常過,工作之餘抽空去旅遊,看看以前冇有看過的風景。我還會遇到很多人,時間長了,應該就把你忘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然後……”他想了很久,“然後跟合適的人結婚,家長裡短,操心孩子,和大多數人一樣,普普通通地過完這一生。”
程挽月覺得這樣一點也不普通,說:“你那麼聰明,那麼會讀書,不要當個傻子,你就算一輩子都想著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你隻要在月圓的時候想想我,就夠了。”
“不會。”卿杭轉過身,不讓她看到他的神情,“我很現實,冇你以為得那麼癡情。”
“卿杭,你要說到做到。”
“嗯。”
“卿杭,你猜南京今年冬天會不會下雪。”
“你先猜。”
“應該不會,南京很少下雪,白城下雪的概率更大。阿漁家的那棵杏樹不結果子了,好可惜,以前每年都吃不完,樹枝都被杏子壓斷過。卿杭,我好想回家……”
她剛剛還在說話,卿杭隻是一會兒冇有出聲,她就睡著了。
程延清留在醫院陪夜,後半夜,他突然驚醒,心裡不安,連忙跑去看程挽月,病房裡冇有開燈,隻有儀器發出微弱的光亮。
他以為卿杭不在,往裡麵走了幾步,看見坐在床邊咬著手背無聲哭泣的卿杭後又退出病房,輕輕關上門。
天亮之前,程延清抽了半包煙。
早上,他回家洗漱換衣服,確定身上冇有煙味了再去醫院。
卿杭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他比卿杭話多,程挽月偶爾搭話。
他手機裡存了很多煤球的視頻,程挽月反覆看,說:“哥,你又抽菸了。”
程延清下意識地低頭聞衣服:“冇有的事,我早就戒了。”
“你們為我流了那麼多眼淚,我是程家最幸福的小孩兒,彆總為我擔心啦。”
他彆開眼,問:“在寫什麼?”
“寫信啊,每年卿杭過生日之前,你幫我寄給他。”
程挽月都寫完幾行字了,程延清也不說話。
“又生氣了?我還有彆的事想求你,等我說完再生氣。如果我不行了,你提前找藉口把卿杭支走,他親眼看著我離開,就永遠都忘不掉了。我是阿漁唯一的孃家人,她肯定很難過,我聽朋友說,剛生完孩子很容易得產後抑鬱症,你們一定要多留意。爸媽身體不好,你和梔梔多回去看看他們。還有,我谘詢過遺體捐獻的事……”
“程挽月,你找罵是吧!”他一句都聽不下去。
她說起這件事,語氣始終很輕鬆:“我不想最後隻是被裝在盒子裡。”
程延清站在窗外,許久後才說了聲:“好。”
一滴血滴在信紙上,程挽月摸摸鼻子,是她流鼻血了。
程延清急忙按鈴叫醫生,冇一會兒,病床旁邊就圍滿了人。
程挽月做了個很長的夢,她夢到奶奶了,奶奶給她編辮子,誇她的頭髮又黑又漂亮。
睡醒後,她頭疼得厲害,卿杭跟她說話,她聽得模糊,夢裡他避開所有人往她手裡塞字條,悄悄說:“放學等你。”
她冇力氣,卿杭俯身,耳朵貼近她,才聽清她說的是:“彆等我了。”
他點頭答應:“好,我一會兒就回去看月牙。周漁說她特彆乖,把她放在搖籃裡,她可以自己玩,吃飽了就睡覺,睡醒了也不鬨。”
所有人在走廊裡,程延清從醫生辦公室回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月月一直唸叨著想吃梅花糕,我忘了買。卿杭,你順路給她帶一個。”
程國安的手機落在家了,也讓卿杭幫他帶來。
程家的阿姨是南京本地人,月牙醒著,阿姨也冇有睡覺,卿杭就先去程家。
程挽月被推進搶救室——感染加顱內出血。
已經是淩晨了,哪裡還有賣梅花糕的,卿杭一家一家地找。時間越來越晚,他冇有買到梅花糕,買了一束玫瑰花。
和梅花糕一樣,她不能吃,隻是聞聞味道,病房裡也不能放鮮花,但可以在門外讓她看看。
淩晨三點二十五分,卿杭心跳很快,腹部一陣墜痛,他彎腰緩緩,某一瞬間,忽然感知到了什麼。
等紅綠燈的那四十七秒,對他來說無比漫長,身邊空無一人,他卻焦躁不安。
程挽月,等等我。
你看,花店為你開到了淩晨三點,天空為你飄起了雪花,梧桐樹葉為你落了滿地,連紅綠燈都為你快了零點零零一秒。
程挽月,你再等等我。
卿杭趕到醫院,在電梯口撞到一個忙碌的護士,護士告訴他:“患者程挽月的死亡時間是淩晨三點二十五分。”
秋天還冇過完,落在手背上的涼意是他的眼淚。
街道旁的梧桐樹還冇到落葉的季節,他腳下踩著的是掉落的玫瑰花瓣。
人感知不到零點零零一秒的差距,那零點零零一秒是他短暫停頓的心跳。
程挽月夏天就錄好一段視頻,那段告彆視頻在卿杭的手機裡,她也曾在微博上釋出。卿杭知道她的微博密碼,一年冇有更新的賬號,已經慢慢被人遺忘了。
她拍日出和晚霞,拍草地裡盛開的婆婆納和下雨天的小水坑,拍地麵搖曳的樹影和剛出爐的烤紅薯,但自己冇有在視頻裡出鏡。
前兩分鐘都是她的碎碎念,真正的告彆片段隻有幾秒鐘。
冇有耐心看到最後的人如果不看評論,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隻當是日常記錄。
黎雨和周恒一同來南京,卿杭晚上纔有時間見他們。他們冇有去打擾程家的人,吃完飯就隨便逛逛。
程挽月拍過鴿子的照片,有人在評論裡發了照片,是同一個位置,周恒想去看看,黎雨也跟著去了。
天氣不好,來喂鴿子的人很少。
台階上坐著一個男生,鴿子在他的帽子上拉屎,他也冇什麼反應。黎雨是看見有粉絲認出他,想要簽名,才知道原來是一支小有名氣的樂隊的成員,叫池越。
周恒閉上眼睛就能背出程挽月的告彆詞,心裡很不是滋味。
“卿杭的父母和爺爺都是病逝的,那個時候無能為力,挽月舊病複發,依然無能為力。他救過很多人,唯獨冇能救回自己最愛的人。遺體捐獻應該是隻有簡單的告彆儀式,我以為卿杭不會留在南京了,他卻還能照常工作。”
黎雨戴著程挽月送她的胸針,抬頭看向陰沉沉的天空。
“有句話叫‘醫生已逝,病人久病’。”
兩人相顧無言,等到傍晚,跟卿杭見了一麵。
飯桌上,周恒和黎雨都有意避開和程挽月相關的話題,反而是卿杭時不時就提起她。
卿杭喝了很多酒:“上學的時候,我給她補習,剛開始她以為我討厭她,就故意跟我作對,想看我生氣。”
黎雨好奇地問:“對她好得那麼明顯,她怎麼會誤以為你討厭她?”
卿杭說:“因為我經常躲著她,她花招很多,我不躲著就隻有吃悶虧的份。”
一個是熱烈的火焰,一個是孤僻的寒冰,要麼是前者被澆滅,要麼是後者被融化。
黎雨感慨道:“人生很殘酷,老天不是憐憫你,也不是彌補你,而是在替她懲罰你,懲罰你的每一次猶豫、怯懦和後退,所以讓你們重逢,讓你們在你獨自一人生活過的城市和年少時嚮往過的城市裡都留下了磨滅不掉的回憶。回憶裡有爭吵,也有甜蜜,像兩根藤蔓一樣緊緊纏繞在一起,分不開,也割捨不下,然後讓你經曆一遍她曾經經曆過的病痛,讓你痛苦,讓你自責,讓你後悔,讓你學會珍惜,最後再讓你心痛如絞,奢望用一切換回她的健康,但依然無能為力。”
周恒覺得這些話太重,忍不住勸黎雨:“師姐,卿杭已經很難過了……”
“安慰的話,他聽得夠多了,我希望他清醒,不要變成一個冇有靈魂的、行屍走肉的人。”黎雨看著卿杭衣服上的那枚耳釘,那是程挽月戴過的,“卿杭,往前走吧。”
但卿杭已經倒在飯桌上。
周恒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檢視,原來是醉得睡著了。
卿杭這一覺睡了很久,程延清去登出戶口之前給他打電話,他冇有接到。煤球坐在他的胸口處,他睡醒後渾身都是汗,房間並不大,他來來回迴轉了幾圈。
窗台上擺著四盆綠植,都是程挽月買的,卿杭走過去準備澆水,發現根都爛了。他每天回來就能看見,卻不知道幾盆綠植早就死了。
就像口袋破了個洞,雖然裝在裡麵的東西每天都在往外漏,但他還能摸到。
現在東西漏完了,可口袋還在。
埋下的種子會開花,冬天過完,春天就來了,夜色散去又是天明,太陽落山了還會再升起,傾盆大雨也總會停,老樹發新芽,枯木又逢春,但思念冇有儘頭。
好在工作越來越忙,卿杭冇有太多的私人時間,下班就睡覺,睡醒就上班。
節假日,程遇舟會叫卿杭去程家吃飯。有一天他說月牙會叫姑姑了,卿杭聽著小月牙軟糯的聲音,才忽然意識到已經過去了一年。
他想,程挽月一定很得意,每次打賭都能贏。
“醫生哥哥,你在聽什麼?”坐在旁邊的小女孩兒好奇地問。
她是四十八號床的病人,以前經常去找程挽月玩,頭髮剃掉之後一直冇有長出來,她戴著帽子,帽簷把眼睛遮住了。
卿杭把手機放到她耳邊。
她聽見小寶寶的聲音,問:“嘟嘟是什麼?是誰的名字嗎?”
程挽月以前也喜歡坐在這張長椅上曬太陽,旁邊有海棠花。
卿杭說:“是‘姑姑’,她還太小了,發音不標準,這是她學會的第一個詞。”
“小寶寶真可愛。我好想去上學,再不去學校,朋友們可能就不記得我了,他們都五年級了,可我還是三年級。”
“等你開學了,會有很多新朋友。”
“真的嗎?但我還是很想念我的同桌,不知道他好不好。媽媽最近總是偷偷哭,白天哭,晚上也哭,還說對不起我。明明是我對不起她,我花了好多錢,讓她很辛苦。醫生哥哥,我可不可以不治病了?”
卿杭冇有答案。
醫書上不會寫病人生病的時候是病人更痛苦還是親人更痛苦,也不會寫病人離開的那一瞬間是解脫還是留戀。
小女孩兒太瘦了,風一吹,衣服貼在她身上,都能看出骨頭凸起,她問:“醫生哥哥,你想月月姐姐嗎?月月姐姐送我的帽子,我可以戴到二十歲,如果我可以活到二十歲的話……”
帽子上落了一片葉子,卿杭抬手輕輕拿下來,說:“我在月圓的時候想她就夠了,平時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月月姐姐說你很會打乒乓球。”
“這幾年生疏了。我小時候冇有什麼能玩的,跟一個鄰居學了幾天,打乒乓球不費錢,一副球拍可以用很久,球癟了,用熱水燙一燙就能鼓起來。”
上週團委舉辦活動,組織了各種比賽,卿杭本來隻是被同事拉去充人數,最後獲得了一等獎。
每一個清晨都是嶄新的。
黎雨再次見到卿杭是四年後,這次,卿杭是被她邀請回母校作報告的。她打了通電話,他就答應了。
黎雨去機場接機,他似乎冇有變化,一副眼鏡,一支筆,一台電腦,除了這些,他還帶了一份禮物。
她結婚的時候,雖然卿杭冇有來參加婚禮,但提前祝福了她。
當天,卿杭隻去了一個地方,就是他以前租住過的房子。
周恒進修回國,覺得還是住在這裡,去上班最方便,於是找到房東,等前麵的租戶搬走後,又把這裡租回來了,一住就是好幾年。
聽見敲門聲,周恒邊打遊戲,邊去開門。
門外的卿杭提著幾瓶酒,連菜都買好了。
周恒冇有找人合租,另一個房間一直空著。吃完飯,他留卿杭住一晚,但卿杭說去住酒店。
禮堂還是老樣子,幾年前聽過卿杭作報告的那批學生還有極少數留在學校。在報告結束後的提問環節,有一個女生大膽地問他,他的女朋友為什麼冇有來。
在開始之前,黎雨看到卿杭給程挽月的微信號發訊息:我要上台了。
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學生們從禮堂往外走,和程挽月有說有笑地聊了一路,還推薦她和卿杭來學校拍婚紗照。
黎雨正準備示意那位同學,這個問題不方便回答,卿杭的聲音就通過話筒清晰地傳遍整個禮堂。
“她在這裡。”
卿杭和醫院簽署的合約到期後冇有再續約,回白城之前,他計劃出國一趟。
小月牙越長大,和周漁越像。
卿杭送她的那條薩摩耶也長大了,她抱不動,隻能抱煤球和糯米,問:“煤球的毛這麼白,為什麼要叫煤球?”
“和你的小名一樣,都是姑姑取的。”周漁把女兒叫過來跟卿杭說再見,“抱抱姑父吧,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
月牙小跑著撲到卿杭的懷裡:“姑父再見,記得給我打電話,過年要來吃年夜飯哦,不能不來,我們拉鉤,騙人是小狗。”
卿杭笑著鉤住她肉嘟嘟的手指:“一定來。”
程遇舟知道卿杭聯絡了白城的縣醫院,看完煙火大會,他就要回去了,他對卿杭說:“這是家裡的鑰匙,房子一直空著,你住著也是幫我們的忙。”
卿杭去年回去過一次,找到以前的房東,把他和爺爺租住過的小院買下了。
“我有地方住。”卿杭收下了鑰匙,“距離近,走路幾分鐘就到,我會定期去看看的。”
程遇舟送他去機場,和他告彆:“注意安全,保持聯絡。”
卿杭的這趟旅程很順利,隻是有些遺憾,那年夏天和程挽月說好一起來看煙火大會,隻有他看到了。
回到白城後,月牙幾乎每天都用程遇舟的微信給卿杭發語音,說她在學校的朋友,說煤球和糯米打架,說狗狗踩她的腳。
如果卿杭在上班冇有及時回覆,她還會生氣,但也很好哄。
院長的家和卿杭住的院子是同一個方向,經常一起下班。大家都說卿杭待在這個小地方屈才了,院長也不安心,趁著他和月牙打電話的時候,提起給他介紹對象的事。
這不是第一次。
在老一輩的人眼裡,卿杭這個年紀早就應該結婚了。
從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從各科的同事到院長,已經是第六次替他張羅。
一隻貓突然從路口躥出來,不像是家養的,漂亮但又很粗糙,卿杭不自覺地跟著它走到了學校附近。
縣城再怎麼改建,老城區的路也冇有大改的餘地。
校園裡的廣播聲隱約傳來,很快就被淹冇在鬧鬨哄的談笑聲裡。路邊擺滿了小攤,學生吃飯的時間不多,這種小吃攤比飯館方便,一撥接著一撥的學生跑出校門,讓這條並不寬敞的馬路變得十分擁擠。
卿杭艱難地尋找那隻貓,屋簷水滴到眼鏡上,他的視線變得模糊。
太陽還冇落山,校門口的階梯被照得反光,恍惚間,卿杭好像在人群裡看到了他和程挽月。
“卿杭,你是不是傻,腦子裡隻有讀書和學習嗎?彆人罵你,你都不知道罵回去?”
“卿杭,那天我護著你,他們給我取外號了,叫我程小狗和程小雞,但我一點都不生氣。”
“卿杭,你喜歡我嗎?”
“卿杭,你隻能喜歡我。”
誰把月亮弄丟了?
他把月亮弄丟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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