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八月,中秋喜氣還未散儘,噩耗就傳到了京城——幾十萬精銳儘喪,隨扈而去的大半朝臣戰死。連天子都直接北狩,成了瓦剌的俘虜。
既是奇恥大辱,也是危急存亡之秋。
京中一些富戶都暗自打點行李,試圖南下逃生了。朝堂之上,群臣也聚眾而哭,議論是戰是守。
翰林侍講徐珵被召問話,答星象有變,應南遷。
這話一出,就有人讚成。
畢竟皇爺親征前帶走了大部分精銳,而今京師羸馬瘦卒不足十萬。本就危如累卵,更何況賊兵手中還有他們天子?
禮部尚書胡濙開口:“文皇將陵墓安排在這裡,就是為了向子孫表示不再遷都之意。”
兵部侍郎於謙也道:“提議南遷者可斬。為今之計,應速召見天下兵馬勤王以死守京城。”
學士陳循點頭:“於侍郎所言極是。”
胡濙是誰?
那可是宣德皇帝的托孤五大臣之一。
曆經永樂、洪熙、宣德與如今正統的四朝元老,三楊相繼離世,英國公張輔戰死後,碩果僅存的托孤大臣了。
他這明確態度一出,再有兵部侍郎於謙跟學士陳循讚同。
群臣皆驚懼不敢再言。
無儘沉默之中,郕王朱祁鈺隻把身子縮了又縮,極力降低存在感。就怕一個不對,又被拉出去做了工具人。
為何說又?
唔。
說來也離奇,自打皇兄受了那王振慫恿禦駕親征後,他就每夜噩夢不止。
夢裡皇兄如出征前般一意孤行,不聽眾將勸說,隻對王振的話奉如圭臬。倆驕傲輕敵的外行領著怨氣滿滿的大軍一路跋涉,人困馬乏,連敵軍影兒都冇抓著。
好不容易回師了,還要出幺蛾子,連駐地都選了土木堡那麼個兵家死地。
然後瓦剌軍截住了水源,軍中嘩變。
幾十萬人被幾萬人包了餃子,連皇帝都做了人家俘虜。
訊息傳回京城,自然人心浮動,悲聲四起。不少人甚至主張南遷避禍,也有人想給瓦剌重金贖回皇帝。
然後胡濙、於謙等人站了出來。
反對南遷,與他一道拱衛京城,扶他上了皇位。也先瞧著無利可圖,乾脆把皇兄放回來,讓他們兄弟鬩牆。
而那位也確實不負所望,還真複辟成功且大肆清算。
前腳奪門之變,後腳就讓他再見。
奪他帝號,給他上惡諡,逼死他的妃嬪,還連祖墳都不給他進。使他靈魂無所皈依,在紫禁城飄飄蕩蕩數百年,看著正統一脈一個賽一個奇葩的子孫把大明玩冇。
看著金錢鼠尾們竊據神州,看著堅船利炮的強盜們結伴而來,至暗時刻開啟,整個帝製時代宣告終結。讓他每每氣到錘床,疼醒後又嚇得汗流浹背。
不知道以祈福為名,往太廟上了多少回香。
就盼著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牽掛前線戰事了纔有這等荒唐夢境。
直到天子北狩,夢境照進現實,他才徹底冇了任何僥倖。
這不是亂夢,是祖宗示警啊!
預示他未來種種,助他逃脫既定的工具人命運。
已知親哥外號瓦剌留學生、叫門天子、大明盛世終結者與國朝第一漢奸。讓整個大明由盛轉衰,且未來會反攻倒算,各種折辱他。屠戮忠臣,任用奸佞。
且子孫後輩一個賽一個奇葩,直到徹底把大明玩冇,導致神州陸沉。
那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祖宗基業,亦或者天下萬民,朱祁鈺都不會再安安分分地當那個工具人。
但這位怎麼上,什麼時候上卻大有講究。
至少現在,一直被太後跟皇兄各種防備,隻是個光頭王爺的他不能太跳。
得做個賢弟,做個忠臣。
然樹欲靜而風不息。
他越想低調,珠簾後頭的孫太後還就越不給機會:“先帝隻二子,皇上也隻有一弟。此事既關社稷又關天家親情,郕王怎麼看?”
朱祁鈺有些懵懵:夢裡冇這茬兒啊!
那時好大哥北狩,太後急切又恐懼。生怕他鳩占鵲巢,搶了她好大兒的皇位。先立才兩歲的侄兒為太子,再命他監國。
直到他那好皇兄以天子之尊,帶著敵軍叫自家城門,丟儘祖宗臉麵也失儘人心。
太後纔在他監國二十七天後,不得不聽從大理寺卿王文等人上書,命他登基,遙遵瓦剌留學生的皇兄為太上皇。
這怎麼……
不過心裡再怎麼納悶,朱祁鈺也得躬身行禮。
把夢裡連祖墳都進不去,飄飄蕩蕩數百年所見的淒苦都快速想了一遍,瞬間淚盈於睫。
情真意切地艸起為國為民為哥不惜一切的人設:“回母後,兒臣淺薄,未有何見解,隻牢記皇考遺言。他老人家說文皇帝之所以將都城遷來北平,就是取天子守國門之意。”
“太祖爺出生草莽,最知民間疾苦,文皇帝一生都在北伐。仁宣兩代兢兢業業,便是皇兄此番也為守土開疆。雖……”
朱祁鈺臉上一苦,滿滿‘我哥雖事與願違,但出發點卻極好’的表情。
高唱一番我大明無漢之和親,唐之結盟,宋之歲幣。隻有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高調。
他跟在場臣工便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也要保大明江山無恙,營救皇爺於危難。
一句話:他要親自率人去救兄長!
能不能成行不說,真心與勇氣卻不容置喙。
畢竟土木之變後,朝野間簡直畏瓦剌如虎狼。就連今日眾臣雲集,爭論也在是死守京城還是南遷避禍上。
這調子起得實在高。
尤其‘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簡直是主戰派們的嘴替。
也讓主張南遷的徐珵等人訥訥不敢言。
原本還琢磨著提議和親,送個公主跟大批嫁妝把皇爺換回來的臣子更直接閉了嘴。
孫太後都直接愣在當場:先帝重病時,她與皇上日夜隨侍左右,何曾聽他單獨見過那庶子?便有這等垂訓,不也是該對當時還是太子的今上說麼?
這庶子竟敢當殿扯謊!
可惡。
平日裡見他唯唯諾諾,綿軟柔和,卻不料骨子裡也是個藏奸的。
孫太後咬牙,麵上卻不敢表露半分,更不敢拆穿。
否則就是不敬先帝,質疑先帝之明。
到底是宣德朝宮鬥通關者,心裡越是痛恨忌憚,太後麵上就越笑得溫婉慈和:“郕王有心,待皇上歸來後必定重賞你與諸位忠臣。隻是如今……”
“報!”
大同來的八百裡加急打斷了孫太後未儘之語,也帶來了個震驚朝堂的訊息:“瓦剌太師也先擁皇上車駕往宣府,命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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