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試探的……是什麼?
短暫的僵持中,顏鳶來不及思考多餘的事情,她滿心滿腹隻有一個念頭:太後認識的顏鳶,皇帝聽說的顏鳶麵對這樣的場景,應該是什麼樣的反應?
她是顏侯之女,名門閨秀。
她的母親是先帝是前朝時的太傅之女。
她自小便在母親的教導之下熟讀詩書,十三歲那年,因為意外落水而命懸一線,之後就纏綿病榻,勉勉強強才保下了一條小命,最終在四年之後入宮,做了一個後宮朝堂權欲之爭的傀儡皇後。
她如果看見了眼前這血腥的場麵,應該會做什麼反應呢?
是大聲哭出來。
亦或是乾脆暈過去?
顏鳶的腦海中思緒飛快掠過,她想要從無數種可能中找到一種最貼合的反應,好讓楚淩沉能夠相信她是表裡如一的存在。
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什麼都不做。
不眨眼,不開口,不哭泣,不呼吸。
她像是一塊木樁般一動不動,釘死在船艙的甲板上。
寂靜。
僵持。
楚淩沉盯著顏鳶的臉。
微紅的暖光投射在楚淩沉的側臉上,襯得他的臉頰都彷彿帶了暖暖的氣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楚淩沉忽然低笑了一聲,低眉的時候,一點歎息似的喟歎在他的喉嚨底翻滾。
他說:“真可憐。”
顏鳶冇有聽清他的話語。
但她猜想,自己大約是過關了。
因為楚淩沉終於移開了視線,轉頭望向地上那些傷痕累累的人。
他朝著老太監勾了勾手指,老太監很快領悟了聖意,俯下身去解了其中一人嘴上的束縛。
“陛下,陛下微臣冤枉!”
一旦解開束縛,傷痕累累的男人瘋狂地掙紮起來,他急促地往前靠近了兩步,很快就被侍衛打斷了雙腿,整個肩膀都砸在了地上,他隻能抬起血紅的眼睛嘶喊:
“微臣從未做過危害江山社稷百姓的事情!”
“是那些貴妃戚黨!是他們陷害微臣!”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把微臣移交大理寺!不論他們用任何酷刑要殺要剮微臣都絕無怨言!”
“求陛下明鑒!”
那人瞪著赤紅的雙眼,額頭上脖頸上的青筋就像是乾枯的河堤,一條條一道道,隨時炸裂開來似的。
楚淩沉卻無動於衷。
他起身走到了那人的麵前,居高臨下看著他,就像是在看一隻掙紮的螻蟻。
“真是不巧,孤不喜歡大理寺,孤更喜歡動私刑。”
楚淩沉低聲重複了一遍,眼神中露出淡淡的嘲諷。
“不會有你期待千錘萬鑿轟轟烈烈,更不會有沉冤得雪青史留名,你隻會毫無聲息地死在這裡。”
他盯著男人,一字一句道:“直至腐爛成泥。”
那男子愣了,呆呆看著楚淩沉。
顏鳶也在看著楚淩沉,片刻之後,又把視線移向了那個受傷的男人。
……真可憐。
顏鳶看著他心想。
他身上的傷不足以磨滅他的靈魂,可是楚淩沉他直接斬斷了他最後的精神支柱。
他的存在冇有意義了。
這遠比直接殺了他要殘忍。
男人的雙眼仍然瞪大,肩膀卻佝僂了起來,就像是一個人的靈魂被人從軀殼之中抽離了出來,明明身體還是那個身體,卻,肉眼可見地已經墜落。
“你……會遺臭萬年的……”
男人的目光渙散,喃喃自語:
“你是個昏庸無道的暴君,你縱容戚黨敗壞朝綱……放任朝中奸臣當道……罔顧邊疆動亂……殘殺忠良,暴政於行……你德不配位,總有一天會被斬殺於庭前……”
他大概已經算是死了。
人之將死,說出的話反倒平和。就像是在訴說一樁稀鬆平常的事情似的,神神叨叨碎碎念著,詛咒著眼前的君王不得好死。
老太監早已經嚇得臉色蒼白,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而楚淩沉的臉上卻依舊冇有表情,爐火映襯著他的側臉,投射出溫柔的顏色。
“會有這樣一天麼?”
他輕聲問男子。
顏鳶愣愣看著楚淩沉。
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恍惚間覺得此刻楚淩沉臉上的表情,是對死亡懷著期待的憧憬。
他不懼怕詛咒,甚至期待它的到來,為此就連他的萬年冰霜的臉上都出現了彆樣的溫柔,就這樣專注地,帶著繾綣地凝望著眼前不存在的東西。
“你不得好死——!”
……
誰也冇有料想到那個男人竟然還有力氣。
腿斷了,身體還能動,更何況原本就是會武功的人。他忽然發難,身體劇烈地扭動翻轉,竟然滾到了那熊熊燃燒的碳爐邊,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伸手抓住了炭爐的一隻腳,狠狠一扯,竟活生生將炭爐扯翻了。
“陛下——保護陛下——!”
老太監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
可惜為時已晚。
炭爐傾倒,火星四濺,燒紅的刑具跌落了一地,紅彤彤的炭石混著岩鐵的漿液,向楚淩沉所在的方向流淌。
楚淩沉呆呆站在原地,還來不及反應。
糟了!
顏鳶心中一驚,再也顧不得裝木樁。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她飛快向前靠近裡兩步,一把抓住了楚淩沉的手,拖著他後退了好幾步,驚險萬分地避開岩鐵漿液。
“小心。”
顏鳶低聲道。
幾乎是同時,慘叫聲響起。
那個男人幾乎已經跌倒在了漿液之中,此刻皮肉分離,再也抑製不住絕望的嘶吼。
他在原地翻滾,船艙內所有人都亂作一團。
顏鳶還想要把楚淩沉拉得更遠一些,卻忽然覺得頭頂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抬起頭她才發現那怪異的源頭——
那是楚淩沉的視線。
他的目光中帶著一絲疑惑,一絲探尋,遲遲落在她的身上。
……不妙。
顏鳶的心中警鈴大作。
方纔一時情急,她也顧不得偽裝就出手拉了楚淩沉,這顯然並不是“名門閨秀顏鳶”能做出來的事情。
她本就已經被嚇傻了,怎麼可能在所有人驚慌失措之際,還有這樣的決斷與力氣拉開一個男人?
怎麼辦?
難不成跟著大家一起尖叫?
可那樣做不是……太晚了一些?
顏鳶的心裡連成了一團,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仍然抓著楚淩沉的手腕,現在再鬆開就顯得方纔扯開他真的是刻意為之,可是一直抓著也著實……
嘈雜間,楚淩沉的視線依舊環繞著她。
混亂之中,他的目光寂靜如同落葉,彷彿是要穿透她的靈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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