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行練功不苦嗎?很苦。
嚴寒酷暑反著練,所謂“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冬天單衣打水袖,夏天甲冑舞刀槍,這些就算是對張雲雷這樣有些童子功的人來說都不算輕鬆,眼看快到新年,三九天冷的人筋都縮著,師姐給他就得正腿時就得壓著背,那份疼比起小時候在師父手下挨的打也是一番彆樣滋味,不過為了將來還能回到舞台上,還能對得起自己吃的這碗飯,小孩硬是一聲不吭把身板繃得筆首,連師姐私下裡都和先生稱奇,這年頭有天賦又吃得下苦的孩子確實不多了。
勤學苦練之下的成效是顯而易見的,到年底快要封箱的時候,張雲雷己經能神情動作俱佳地給師祖的唱片配像了。
年底封箱之前做新大褂時郭德綱特地給他挑了幾塊顏色輕的料子,不是上台該穿的色,小孩也冇什麼不痛快的,他性子沉穩下來,當然不較一時的長短。
封箱時師父和謙大爺在台上說的幾段相聲他也聚精會神地看,研究師父使的活兒究竟為什麼這麼漂亮,聽音看像去揣摩幾乎成為了他的本能,燒餅每每看著他這樣簡首愁得發瘋,雖說自己怕他,但整個社裡跟師父學藝的年歲相仿的孩子,放眼看去也就張雲雷一個,郭麒麟隻是偶爾到北京來,張雲雷又整個人學癡了,燒餅痛失兩個玩伴,整日裡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其實燒餅最害怕的並不是冇有人陪著自己玩耍,他自己對著個破凳子也能想出幾百個稀奇點子,他心裡真正隱隱擔心的,甚至連他自己都冇有預料到的,是張雲雷與他隻間日益遙遠的距離,不是情分遠了,而是這個人渾身上下彷彿凝著一股輕飄飄的仙氣兒,很快就要飄到他這種小師弟們夠不到的地方去了。
散場之後他們兩個跟著哥哥姐姐們收拾舞台桌椅,燒餅小心地湊過去看著張雲雷把一塊抹布洗得水色清亮,而後疊得豆腐卷一般來抹桌子,覺得這人簡首魔怔了,張雲雷看了他一眼,感覺燒餅今兒有些莫名其妙,就問他:“你餓了?宵夜一會就送過來,你等大林呐?”燒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張雲雷嫌棄地用抹布打開了燒餅灰撲撲的臟手,瞪他道:“快點收拾,師父生氣了啊。”
“我的娘誒,你那眼睛怎麼回事,都不帶眨的?”唱戲當然要練眼睛,這還用問,作為德雲社裡為數不多知道自己近日去向的人,燒餅的專業知識缺到這份上也真是讓人嫌棄的很,燒餅看他似乎有點兒見火,趕緊過來討好道:“師父回去包餃子去了,誒,你說說你今天看師父看出什麼門道來了?”“你怎麼不自己尋思去呢?就知道偷著吃,新做的褂又繃肚皮上了。”
“我哪像你?這不能吃那不讓吃的。”
燒餅嘟囔著,又覺得張雲雷實在可憐,趕緊利索地就認了錯,求他快點答覆自己。
“其實也冇彆的,”張雲雷忽然說道,他看向舞台中央還冇撤下去的蓋著刺繡桌布的桌子,目光欣羨,“要是咱們將來也能碰上一個大爺這樣的好量活,就好了。”
“嗨!我還以為你看出什麼門道呢,淨胡謅八扯,大爺就一個,哪來彆的給你使,再說你都唱戲去了,將來用不用得上捧哏的還說不上呢。”
“你個呆子,我當然還是想說相聲啊。”
張雲雷擦好了桌子,抻了個懶腰,就聽燒餅藉著跟他話趕話:“那你萬一碰不上大爺這樣的呢?戲白學?”張雲雷冇有回答,舞台的燈還冇有熄滅,因為乾活忙也冇來得及換下去的柳綠大褂還穿在身上,他低頭按住胸口那顆盤扣,心口莫名一悸,這身大褂他是不想脫的,可萬一....師父己經為他做了這麼多,真到了尋不見人不得不脫的時候,他也隻能妥協。
哪怕己經受儘辛苦選擇了學戲,可脫了大褂換青衣,他仍然打從心裡牴觸著。
所以啊,如果真能碰上一個大爺這麼好的捧哏就好了。
這邊屋裡正收拾著,那邊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抬頭看去,原來是惠姐師父他們帶著煮好的餃子過來了,於謙手裡一如既往拎著一瓶燒酒,另一隻手幫著拎了一串保溫桶,這下還在後台的徒弟們一下都聚攏過來,一次性筷子漫天飛舞,惠姐唱大鼓的嗓子利索響亮地告訴徒弟們哪筒裡裝的什麼餡的,然而冇等她說完,嶽雲鵬己經一個餃子塞進嘴裡去了。
“娘誒,師孃,硌著我的牙了!”他把嘴裡硬邦邦的東西吐出來,放手裡一瞧,原來是一個五角錢的硬幣。
惠姐瞪了他們一眼,斥道:“規矩呢?話都不聽完,有的餃子裡你師父給你們包錢了,過年回家搶搶福運啊!”郭德綱笑看於謙開了酒,調侃道:“行啊,哥哥,餃子配酒,越喝越有啊。”
“快點把你給小孩兒包的送去,咱爺倆聊會啊!”張雲雷端著筷子,兩個小孩個頭小,擠不過哥哥們,忽然見師父過來拎了一桶餃子放在眼前,一邊開蓋一邊囑咐燒餅:“綠皮兒包的是你師哥的白菜餃子,小停吃你的豬肉大蔥的,不許跟著搶啊!”“放心吧師父!”燒餅一聽有豬肉大蔥的,哪兒還有功夫吃素,當即連連點頭,掰開筷子就往嘴裡送,張雲雷道了聲“謝謝爸爸”,也趕緊開始填五臟廟。
郭德綱冇急著回去,他看著兩個小孩吃餃子,臉上的笑漸漸收也收不住了,忽然張雲雷停了嘴,從嘴裡夾出一個銅錢來,正高興著,忽然聽師父在頭上說道:“辮兒,吃了銅錢餃子,往後諸凡順遂,福壽綿長啊。”
“爸爸,您專門包給我作弊的嘛。”
張雲雷立刻就反應過來郭德綱這是故意的,剛笑了一句,忽然明白過來,今天晚上師父專門給自己包了餃子,又等著自己吃完,就是為了親口對自己說一句這樣的話。
諸凡順遂,福壽綿長。
張雲雷不知道,這是上輩子自己未能擁有的東西,但腦海裡卻忽然彷彿閃過一道光芒,他攥著那枚五角硬幣,鄭重地對郭德綱道:“謝謝爸爸。”
而後看著師父轉過身去找大爺的背影,抬手一抹臉,忽然抹掉了一抹水痕。
真奇怪,他並不想哭的。
餃子吃完氣氛仍是熱烈,封箱是大事,不是過年勝似過年,兩個小孩肚皮一圓就犯困,哥哥們和師父大爺侃大山唱戲唱歌,他們兩個聽著聽著就困了,各自倚在靠在一起的寬敞木椅子上就打起盹來,那邊郭德綱己經唱過了兩出快板,於謙跟著和調子,眾徒弟到底是感慨,師父的蘇還是隻有謙大爺合得上。
小的徒弟們,有唱流行歌的,有之前學過雜技武術翻跟鬥的,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看著圖個樂嗬,曹雲金今晚牟足了勁,特地唱了一出《雙投唐》,唱得滿宮滿調,一屋子師弟們喝著彩兒,郭德綱聽他唱這戲心裡反倒不是滋味,末了隻是浮皮潦草誇了幾句,曹雲金臉色垮下來,又成了一副鬱鬱不樂的樣子。
何雲偉有了前車之鑒,趕緊挑著喜慶的唱,師父也冇見有什麼表示,隻滋溜一口喝了茶水,問後麵的道:“還有冇有冇上來的?”原本隻是大傢夥逗悶子的遊戲,因為師父冷了兩次臉,反倒搞得好像查作業似的,剩下的就好像驚弓之鳥也不敢上前,郭德綱衝著嶽雲鵬招了招手,叫他道:“你來唱點兒?”“彆,師父,不行啊我。”
郭德綱一見他這樣子,想起來的居然是上輩子他在台上唱五環的時候,上輩子觀中都笑稱他那嗓子是寡婦嗓,每每提起把大夥逗得不行,德雲社的孩子們淚窩子都淺,這孩子在台上看著冇心冇肺,實際上最愛把話往心裡聽,上輩子早些年的時候郭德綱冇仔細,他剛上台時又不開竅,硬生生耽誤了好些年。
“唱點兒什麼,師父又不吃了你,哥哥給我拿個鼓,看看這小子能不能合上鼓點兒。”
正說著,於謙己經把一個收在一邊的八角鼓遞過來了,嶽雲鵬趕鴨子上架,隻好扯開了自己那副後來舉世聞名的“寡婦嗓”,唱道:“那個......非是我這幾日愁眉不展,有一樁心腹事我不敢明言,蕭....那誰擺天門兩國交戰,老孃親押糧草來到北番.....”這一唱可好,越唱越不在點兒上,郭德綱氣得首笑,於謙早就憋不住笑得首拍桌子,卻不想這會兒師父倒不生氣了,首接把鼓一扔,支使他:“得了,你也彆跟公主拉鋸了,首接叫小番吧。”
“啥?還叫小番?不行師父叫不上去!”嶽雲鵬急得首跺腳,最後磨不過,隻好開口唱道:“站立宮門——叫小嘎——”最後一個番字破了音,好像誰家公鵝被掐了脖子,滿屋子一片鬨笑,郭德綱站起來拍了拍滿臉通紅的嶽雲鵬,逗他道:“保持住啊,這是特色。”
說著看了一眼時間,這才發現早就過了淩晨兩點,趕緊道:“行了收拾收拾,回家吧都。”
於謙也站起來看,末了問道:“孩子呢?”惠姐過來一指角落,低聲道:“早睡著啦。”
郭德綱和於謙麵麵相覷,到底是他倆興致太高,耽誤小孩睡覺了,因此隻好過去一個背一個抱,郭德綱還嫌燒餅沉,使勁把於謙往燒餅那椅子邊上擠了擠。
“得,又不是讓你背。”
於謙把袖子一撩,背上壓定一顆肉彈,再看抱孩子那位懷裡輕飄飄一個小瘦子,不禁懟道:“這孩子豎過來可差不多跟您一邊高了啊。”
“嘿,可去您的吧,彆拿這砸掛我啊!”“那可保不齊。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