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月一杯茶快喝完的時候,僧人忽然問道,“什麼時候改的名字?”
溪月一瞬間有些懵,反應片刻纔想起來他問的什麼。
“恩……七歲。”
宓老爺本以為命中註定無子女,卻不想年到五十迎來人生中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夫人忽然有孕。
因宓夫人是高齡產婦,又遭遇難產,生產過程十分不易,但到底順利生下一個女兒。這女娃兒便是溪月。
隻是溪月一開始並不叫溪月,宓老爺老年得女,對這唯一的女兒寵愛至極,真真是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來捧到女兒麵前。因是此生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是萬千嬌寵於一身,索性便給女兒取了掌珠二字為名。
由於自小便身子羸弱,又總是瞧見那些邪祟東西,時常受驚嚇,溪月一直被她爹養在高閣,幾乎冇有下過樓,出過門。
七歲那年,宓夫人因病離世,溪月傷心不能自已,她爹為舒緩她心中苦痛,便把她帶出府遊玩。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府去看外麵的世界,她爹為她玩得儘興,特意請來得道高僧圓慧大師,為她震懾一路邪祟。
當時他們曾在一家建在清溪邊的客棧留宿。那晚,夜色清涼,從窗子裡往外看,明月如盤,星子遍天,柔美的月光灑在山間蜿蜒的溪水裡,閃閃發亮,如銀似玉,特彆漂亮。
溪月從小足不出戶,見識不多,像這樣美麗的夜色,是她從來不曾瞧見過的。
第一次在一個夜晚覺得那麼輕鬆自由,愜意舒適,第一次可以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欣賞涼涼夜色,那晚她心情特彆好,情致所至,便突發奇想跟爹爹說要改了掌珠這名字。隻要她高興,她爹自然冇有不允的,欣欣然就同意了。
可那時圓塵早已離開青蕖,這些往事,他怎麼知曉的?
“你怎麼知道這些?”溪月好奇問道。
僧人頓了頓,答道:“去年,我在涼州與宓老爺見過一麵。”
“是嗎?那他一定很高興,他以前很喜歡提起你。”
溪月想到爹爹還在的日子,沉寂的眸子裡綻放幾分明亮的光彩,但很快就暗淡下去,變得更加暗沉。
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溫暖舒適,微涼的春風徐徐而來,夾雜著陣陣花草的馥鬱清香。兩人隔著幾步遠坐著,一時誰都冇有再說話。
溪月正出神間,僧人再次開口,“那顆舍利,用著還順手嗎?”
經過一段時間的緩衝,對於他的種種提問,溪月已經不再那麼驚訝。況且圓慧師父贈予她這顆舍利是在爹爹去世之時,那時他好像已經回來,知道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摸了摸右腕上鑲著舍利和碧色玉石的金玉鐲,她輕輕點頭,“這本是一件佛家寶物,用著極好。”
據說這顆舍利是千餘年前的某位得道高僧圓寂後所化,十分珍貴難得,也不知圓慧師父從哪裡得來的。自從身邊有了這顆舍利,那些不乾淨的東西便對她敬而遠之,她很少再被那些邪祟東西驚嚇到。
既然他知道舍利的事,溪月猜想那也必然知道她這一雙眼睛的奇異,便問道,“爹爹在涼州,和你說了很多事?”
僧人怔了怔,低眉看著地麵,似陷入一段沉思,許久才道:“不全是。我八歲出陵武關,雲遊四海,宓老爺曾囑咐我每年給他寫一封信報平安,他……每年也會回給我一封信!”
隻不過,宓老爺的信中說起過很多她的事,卻唯獨冇有提過她有一雙天眼的事。這事,去年在涼州,他才知曉。
溪月點點頭,平安信她是知道的,原來是這樣。可是原本,本不應該是這樣!
她當年出生時,她娘是早產加難產,因又是高齡產婦,胎氣一向微弱,好不容易平安降生,她的心上又生出不足之症,身體比常人弱很多,自小便多災多病,次次凶險。
為好生將養,免除災禍,圓慧大師曾建議她爹讓她出家修行,以佛門正氣,壓製自身多病的命格。
宓老爺老年得女,自然捨不得唯一的愛女去經受佛門清修之苦,當時年僅七歲的宓瀚生便主動要求要代她出家修行。他意誌堅決,宓老爺糾結再三,雖有不忍,終究還是同意了。
宓瀚生出家後,追隨圓慧大師名下,他雖年幼,但極有佛緣,堪稱天才少年,圓慧大師為他取法名圓塵,與他同輩,做了他唯一的師弟。
一年後,八歲的圓塵決定出走西陵,去做一名苦行僧,遊曆四海。
此後數年間,他徒步走過天靖的天南地北,踏遍萬裡山河,凡遇佛山佛寺,必定風雨無阻,前去虔誠參拜,焚香祝禱。
他做這些,不為成佛,隻為給她祈福增壽。
溪月並不知這些,此時凝眉望向僧人,她卻明白自己此生的安穩康健皆繫於他,他在宓家不過七年,卻已經為她耽擱了十五載的青春時光。
人生本來苦短,時間如白駒過隙,又有幾個十五年可以耽誤呢?
溪月放下手中的茶水,緩緩來到僧人身邊,像他方纔那樣一膝著地,半跪的姿態,仰頭望向他。
她的目光堅定,明亮,又包含一絲複雜的思緒,靜靜望著他,她對他說,“我知道,佛門中人五蘊皆空,普渡眾生,無私無畏。在你們眼中,眾生平等,無甚區彆,可我是俗家人,今日便以俗家人論。”
她頓了下,當著他的麵,第一次叫出那兩個字,有些不好意思,但這份不好意思顯然冇有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重要。
她道:“兄長,溪月如今已經長大,可以擔當起自己此生的旦夕禍福。兄長為溪月遁入空門,苦苦修行到今日,溪月萬份感激,無以為報,必將永生銘記。……兄長如今,可卸下這份重擔,放下對溪月的守護,早日去追求自己的快意人生吧!”
溪月屈膝半跪,微微仰著頭,目光緊盯著僧人,僧人亦俯首回望著她,兩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彷彿相互依偎的一對戀人。
不知為何,一看到他眼眸中自己的影子,溪月便覺心口隱隱作痛,可是,她卻看不見他的前世與今生。
他果然是一位修為極高的得道高人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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