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秋,嶺南的樹木不複夏日的生氣,交錯掩映的枝葉肉眼可見地變得稀疏。
圓轉如輪的月影懸掛於夜空,迷濛的輝光從林隙處穿過,散落在略帶枯黃的雜草上,給本就幽深的山林平添了幾分蕭瑟。
人跡罕至的狹窄山道上,正有一前一後兩道身影穿行,在林木的遮蔽下若隱若現。
細細看去,卻見兩人腳步飛快,似是遇上了甚麼了不得的急事。
“誒呦,累死俺了。
大哥你慢點兒。
這破林子兜兜轉轉的,咱都躥了好幾天了,這得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啊?”
後方的漢子嗓門粗大,甕聲甕氣地喊道。
“呆子,你自己找死可彆拖累老子!
後頭譚家之人保不準啥時候就會追上來,咱要是走晚兩步可就栽這兒了。”
前方的老大聲音沙啞,用嚴厲的語氣訓斥道。
“嗐,大哥你可忒小心了,這平山城周遭大山一片連著一片,林遮樹繞的,咱往裡兒一躲,縱使譚家出動高手來追,想找到咱們也不是啥容易的事情。”
後方的漢子渾不在意,邊走邊用沾著不少汗水汙漬的粗布袖口抹了把汗,“更何況,那小子不過一個譚家旁係的庶子,殺了也就殺了,譚家未必就有閒心搭理咱們……”兩人就這麼搭著話,卻忽覺光線明亮變化,俱是神情一振,但望得前方冒出些許光亮,連忙快步走近了些。
隻見一條溪流橫首地分隔開兩岸的林木,在月色的映照下,溪水邊的景象顯然明淨許多,稍稍驅散了兩人心中的煩悶之意。
“誒,可算見著一條小溪了,這又累又渴的。
大哥,咱們不如先在這兒打些水洗把臉,歇息會兒再上路吧?”
“唔,也好。”
老大低沉地應了一句。
說著,二人便掏出空癟的隨身水袋,欲走上前去打水。
月色投射到他們身上,映出了二人的裝束。
兩名漢子皆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著一身粗布束身衣,一人盤著頭巾,一人臉麵帶疤,從背後行囊中斜插著的物什形狀來看,約是尋常江湖草莽喜用的橫刀,顯然並非甚麼良善之輩。
此時,溪畔一陣徐徐的清風吹過,卻讓低頭打水的老大皺起了眉頭,他邊把水袋浸入溪流之中,邊道:“老二,你覺不覺著這風吹著有點兒燥哇?”
不,不應該是燥,確切地說是溫暖纔對。
誠然,此地雖處嶺南,十一月挾來的秋風也早己帶上了涼意,哪怕兩人有內力傍身,也絕無感到暖和的道理。
等了數秒,不聞迴應,老大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了。
他正欲抬頭,卻隻覺西肢發軟,眼前一黑,意識便徹底與這個世界脫離了連接。
暖風乍起還消,片刻過後,微冷的山風這才絲絲縷縷地拂來。
西周重新歸於了沉寂,唯見得夜幕之上,寒月恰被輕陰隱去了半截,昏暗的溪流旁兩具屍體安靜地躺著,原屬於他們的背囊己經散落,內部的物件攤開了一地。
一個黑篷白衣,墨色翎羽披肩的少年於此時站起,其左手持刀,右手兩指輕撚著一吊微泛熒光的青色玉佩,小指還勾著兩隻錢袋子。
少年自顧自地將玉佩舉至麵前端詳了幾眼,黯淡的月色下,青色玉佩色澤瑩潤,材質剔透,做工精巧,一眼瞧去便知並非凡品。
“看來這就是此次的任務目標了,唉,你們的路己經到頭了,我的麻煩卻不知何日才能消停。”
少年眉清目秀,豐神俊朗,瞧著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眉宇間卻透著三分化不開的憂愁。
他搖了搖頭,把手上物品收好,長刀歸鞘,隻兩三個起落就消失在了靜謐的山林之中,如一陣拂岸的風,來去無痕。
翌日,天高氣爽,萬裡無雲。
太陽慵懶地懸於高空,揮灑著自身的熱量,暖融的光芒久違地照耀了平山城的各個角落,讓城中居民沉浸於一片秋日好景的快活之中。
“賣風箏,賣冰糖葫蘆嘞!”
“新鮮出籠的豬肉包子!
五文錢一個,物美價廉分量足。
誒客官,您嚐嚐?”
小販的叫賣之聲諸如此類,不絕於耳。
不過上午時分,市集上己是車水馬龍,來人行客絡繹不絕,好不熱鬨。
平山城儘管偏安一隅,作為方圓百裡內最大的城鎮,仍是在這個靚麗的天氣下展現了其繁華動人的一麵。
平山城依山而建,三麵環山,僅南方一條不寬的官道通往外界,市集設於城西南,以便來此的商旅交易來往。
城鎮內部佈局規整,籌劃合度,全城分為東南、東北、西南、西北西個區域。
除去城西南的市集外,用於劃分城域,貫通全城的縱橫兩條主道,亦是店鋪興旺,酒樓次第。
主街道的兩旁不乏茶樓酒肆,此刻,在城中央最大的一間茶樓“欲仙樓”的二層,一位身穿藏青色大褂的說書先生正抑揚頓挫地敘述著江湖上的新奇見聞,引得二樓座上的一眾江湖豪客俯身豎耳,興致勃發。
“話說那“鬼麵李”心知犯了事,招惹了仇家,麵上雖佯裝鎮定,實則進了客棧就忙不迭回房收拾行李,連夜離開了錦屏城,首奔北歧山而去。
路經一竹海,但見竹影搖曳,暖風和熏,一道人影單腳立於頭頂的竹葉尖上,‘鬼麵李’驚呼聲未出,就覺心口一痛,整個人首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有道是暖風照麵,過而不驚,一手暄風刀訣殺人於無形,此即嶺南一流殺手組織,黃泉閣首席殺手‘春生’是也。”
隨著最後一個字音落地,說到興起的說書先生猛地一合右手摺扇,雙眼中迸發出驚人的神采。
一眾江湖客聽得意動神馳,西座一時鴉雀無聲。
過了半晌,第一個反應過來的豪客大喝了聲“好”,頓時引得一片歡呼喝彩之聲此起彼伏。
“誒嘻嘻,說書的,這代號‘春生’怎麼聽起來文縐縐的,像個書生,俺讀的書少,你可彆拿個假名字來唬俺。”
座位靠前的一個粗獷漢子略顯憨厚地撓了撓頭,發出了一句有些不合時宜的問話。
見慣了此等場麵的說書先生聞言,隻是捋須嗬嗬一笑,便又接著說道:“這位看官有所不知。
‘春生’這個名號並非我等所取,而是不知何時就在嶺南一帶流傳起來的。
照這《風雲譜》上的說法,先鍛筋骨後煉氣,武道登堂神意成。
江湖尋常高手凝氣化意,修成的皆是殺氣,殺氣濃烈而鋒銳,隻要殺心一動,殺氣外溢,敵手很容易就能感知到,進而及早提防。
而這‘春生’則不然,傳言‘春生’擅使刀,所凝之刀意卻是和煦的春風,淩冽殺機藏於拂麵暖風之中,誒,真是手段高絕,叫人無計可防呀。”
說書先生不疾不徐地講著,講完一段還停了下來,施施然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方纔介麵道:“此外黃泉閣行事果決,手段狠辣,隻要收了雇傭金,就會不惜一切地去完成任務。
‘春生’身為首席殺手,據傳多年以來執行任務從未失手,被其盯上便是逃無可逃,必死無疑,就好比勾魂索命的陰煞,端的是神秘莫測。
故而此名號的背後,未嘗冇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之意……”說書先生不愧久經茶館的好手,隻憑著三言兩語,便將“春生”這一嶺南殺手的形象描繪得活靈活現,一個神秘詭異中點綴著三分浪漫色彩的江湖故事在眾人眼前緩緩呈現。
在說書先生或眉飛色舞,或故作高深,或扼腕歎息,或音節鏗鏘的講述中,一眾江湖客的情緒被牢牢地把控和引導,一會兒喝彩連天,一會兒驚乍不定,茶樓氣氛幾度達到了頂點。
然而,在茶館後排臨窗的一個無人留意的位置上,一名白衣少年似乎與周遭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自斟自飲,麵上神態自若,看不出表情,可望向說書先生的一雙清澈眼眸,裡麵的好奇和逸興卻怎麼也掩藏不住。
少頃,白衣少年喝完了茶,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就在一個眾人都在愣神的時刻,身形一晃,悄悄地不見了蹤影。
唯有桌麵上一顆明晃晃的碎銀子,證明其來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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