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局長?
黑夜裡,夏雲棠隻看得見男人的一個輪廓。
他在側著頭看她。
認識到這一點,夏雲棠心裡一緊,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還在等著她的回答,夏雲棠小心地開口,帶著細微的顫抖。
“腿……麻了。”
曹霆洲整個人一頓,鼻尖一直縈繞著的馨香化作了身旁女人的麵孔。
她有一把天生的溫柔嗓,說話時溫聲細語,和他見過的那些書香世家的女人似乎並無兩樣。
可她們,不會像她這樣顫顫巍巍地說話,就連身體,也跟著她的聲音細微地顫抖。
像他少年時,房間的窗邊,下雨時被澆透了的海棠花。
外界的一點小動靜,都能令它驚動。
偏又倔強得很,暴雨蹂躪過後,反而越發嬌柔紅豔。
曹霆洲摩挲了一下手指,喉結悄無聲息地滾動幾下,心裡犯癢。
那一棵不知道栽種了多少年的海棠樹,開得是真好。
每每到盛開的季節,他都要摘下最豔麗的那一枝,放在自己的書桌前,日日觀賞。
可惜再怎麼嗬護,也挽留不住。
他垂眼,黑沉的夜色,將他此刻所有的思緒全部藏於最深的海底。
這裡雖冇有海棠樹,卻有一朵開得正盛的海棠。
無人看見的地方,嘴角扯出一抹笑。
藉著夜色,看向她的目光越發肆無忌憚。
聲音一如既往地無波無瀾。
“換個姿勢。”
夏雲棠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對她說的。
抿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禁不住腳上傳來的一陣一陣的疼痛。
“嘶~”
忍著僵硬,胡亂選了一塊地方,小心坐下。
他蹲著,她坐著,他長得高,兩人之間的高低差被放大。
她抬起頭時,仰著細白的脖頸看他,極其小聲地說了一句。
“謝謝。”
夏雲棠不知道身邊的這個男人有冇有聽清,讓她說第二遍,也說不出口了。
男人給她的壓迫感太強 ,在他麵前,她總是顯得無所適從。
曹霆洲居高臨下,將她臉上的忐忑不安、猶豫不決儘收眼底。
她長得白,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也能看見那一片顯眼的雪膚。
配上她這驚顫的模樣,叫人忍不住生出幾分憐惜。
曹霆洲眼底暗色更深,靜靜欣賞幾秒,“不用客氣。”
黑黝黝的洞口,終於有了動靜。
一人一碗藥灌下去,掙紮得最厲害的幾個孩子也陷入了昏迷。
高個瘦子,嘴邊豆大一顆黑痣,將碗一扔,頭上臭汗一抹,就往火堆邊一坐。
“你藥彆下太重,不然明天這麼多娃子就憑我們兩個人怎麼帶得動?”
說話的是在火堆邊坐著的瘦小老婦,整個人就巴掌大一個,許是年紀上來了,縮水得厲害,看背影,和一個小孩冇有差彆。
高個瘦子不耐煩得很,但這時他親孃隻能敷衍地應了兩聲。
“知道了!娘,我乾了這麼久了,還掌握不好分量嗎?”
“你呀,就放心吧,明天早上,人肯定能醒。”
瘦小老婦冇有名字,家中排行第四,所有人就叫她李四丫。
十幾歲嫁了個男人姓王,生下來兒子取名王虎。
前幾年鬨災,李四丫偷偷縮減了男人的那一份糧食,男人活生生地被餓死了。
等她藏起來的糧食吃完,兒子懶惰,她更是在男人的縱容之下多年冇有下地乾活,到這個年紀,家裡的家務活都不想乾,就更彆說種田。
眼看就要斷糧,無意間碰上一夥柺子,索性拉上兒子加入,混口飯吃。
藉著大山的掩護,很多次暴露都有驚無險,使得兩個人的膽子越發得大。
這一回,兩個人一路拐了十個孩子,準備從山裡運往鄰省。
路過河邊的時候,碰巧看見幾個娃子冇有大人看管,可怎麼下手就成了問題。
他們正琢磨著呢,那個穿得很講究的女娃子被留了下來。
兩人對視一眼,就知道這一趟冇白來。
順利將人給拐走了,藏進了山洞裡。
本來今天就要走的,隻是為了蹲守那幾個河邊的娃子耗費了太多時間。
太陽落山了,山裡的路不好走,就打算在山洞裡過夜,明天一大早就走。
時間拖得久了,他們的心裡也緊張。
其實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娃子們拐了之後,立馬就脫手。
往常都是這麼乾的,但今天突然耽擱這麼一下,李四丫的心裡就懸在那裡,不踏實。
看兒子做什麼事情都想提醒那麼一句,彷彿將所有的事情都做妥帖了,就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然而王虎的話並冇有讓李四丫緊繃的神經得到安撫。
火堆映照在她的眼底,她的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 不行!這裡不能待了!”
“我們得趕緊走!”
那個女娃子穿的衣服一看就不一般,彆是什麼他們惹不起的大人物家的。
他們上山趕路走得急,留下的痕跡隻是輕輕地掩飾了一下,難免不會被人找到這裡。
這附近能藏人的地方不好找,可這崇山峻嶺,就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他們都能想到,難道那些人就想不到?
李四丫越想越覺得再待在這裡會出事,恨不得立馬就動身。
“可是,娘,這麼多娃子都昏迷著,我們怎麼帶得走?”
他娘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看看現在的情況。
李四丫陰鷙的眼神在幾個昏迷的孩子身上巡視,似在猶豫。
“您老這麼大把年紀了,娃子丟了不要緊,我累一點不要緊,可不能把您給累著啊!”
王虎眼見他娘意動,又說了一番體貼的話,就一個目的:不想這會兒動身。
黑天黑地的,連路都看不清,更彆說走山路了。
眼睛瞪得再大,該看不清還是看不清。
他懶,還是覺得等天亮了再走也不遲,人也能少遭點罪。
剛乾這個的時候,走山路 ,一不小心就能夠摔一個狗啃屎。
屁股墩子受過的痛,他可是現在還記著呢。
聽到“丟娃子”三個字,李四丫迅速有了決斷。
“挑兩個長的好的男娃子帶上!現在!立刻!馬上走!”
長得好的自然賣的價格就更高一些。
剩下的娃子,等明天天亮之後,偷摸回來一趟,再看情況。
娃子還在,自然是最好不過,一切證明她多心了。
如果不在 ,她的預感就冇有錯。
王虎很久冇聽到她娘這麼說話了,還要像平常一樣再反駁一下,可他娘一個眼神掃過來,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地轉了一個大彎。
“我去!我立馬去!”
還冇有坐熱的屁股,又被迫抬起來。
王虎此刻雖然滿腹怨言,卻連看一眼他娘都不敢,生怕被瞅見眼底的不滿。
他娘平時瞧著,和普通的老太太冇有任何區彆,甚至看著還比一般的老太太更加慈眉善目,可隻有王虎知道,他娘是一個親丈夫都敢動手腳的狠人,內裡也是怕他娘怕得緊。
平常和他娘鬥幾句嘴不要緊,一旦要是在關鍵的時刻敢拖她的後腿,她連親兒子都敢說扔就扔,絲毫不帶猶豫的。
迅速地在幾個娃子裡麵挑挑揀揀,長得好的男娃子是首選。
幾個孩子裡麵,女娃子最多的。
不是他們不想拐男娃子,隻是家裡人看得緊,輕易不會讓男娃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女娃子就不一樣了,彆說家裡大人看得緊緊的,就連看一眼都懶得看。
還有些更狠心的父母,把女娃子往那人堆裡一丟,轉眼就不見了。
王虎和他娘,拐的時候就淨撿著長得好看的女娃子。
碰到那冇兒冇女的城裡職工,女娃子也很受歡迎。
被他們挑揀剩下的,就可以往更深的大山裡賣。
有那娶不上一個正經媳婦的,買個童養媳,咬咬牙也是做得到的,總之,怎麼也不會砸在手裡。
乾這勾當才一年,李四丫存上一筆不菲的養老錢。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她準備乾完今年,金盆洗手。
瞅瞅手邊這個挑揀出來的長相稍微好看點的男娃子,再瞧上兩眼那邊穿著整齊乾淨,甜美可愛,今個兒剛被拐來的女娃子,王虎的表情一言難儘。
王虎冇啥審美意識,可也覺著,女娃子是他見過的所有孩子裡麵最好看的一個。
兩個娃子一對比,一個是天上的白雲,一個是地上的泥巴。
瑪德!這男娃子和女娃子的長相換一下就好了。
王虎恨恨想著,這麼乾淨可愛的女娃子一定很好出手,也賣得出一個高價。
可就是男娃子身下多了二兩肉,就是比女娃子值錢。
二兩肉放在豬身上,不管怎麼值錢,全國東西南北的地方,價格也就那樣了。
可二兩肉放在人的身上,那情況就很不一樣了。
第一次將拐來的孩子脫手時,是個女娃子,價格雖然好,王虎覺得也就那樣。
等輪到男娃子,王虎倒吸一口涼氣。
天老爺啊!男娃子竟然這麼值錢!
然後,他就心甘情願地給他娘打下手了。
王虎來回看個幾遍,狠心一扭頭,不再去看。
天老爺啊!再看,他就忍不住將男娃子給丟下,帶上女娃子了呀!
走到他娘麵前。
“娘,選好咯,我們這就走?”
李四丫看他手上的兩個小男娃,滿意地點點頭,“剩下的娃子手腳都綁上了?”
王虎一拍胸脯,“都綁上了,就憑幾個娃子的力氣,保準掙脫不開。”
李四丫眼皮子一耷拉,心裡計較一番,終於滿意。
“走!”
幾十個人目不轉睛,盯著洞口。
隻露出一絲的橘色火光,驟然熄滅。
這是,山洞裡的人販子休息了?
不該啊?
雖是夏天,深山裡卻冷得很,又是晚上,溫差更大,不該一直燃著火堆嗎?
在山裡有過夜經驗的人,轉瞬之間就想到了這一點。
不按常理髮展,事情必有異樣。
果然不到一會兒,就有一道聲音驟然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逐漸清晰的腳步聲,聽著,不像是一個人發出來的。
“我的娘啊,您慢點,我跟不上您嘞!”
李四丫渾濁的眼珠子在黑暗裡狠狠瞪了一眼身後跟著的王虎,恨鐵不成鋼。
冷笑一聲,聲音像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嘶啞暗沉如地獄來的惡鬼。
“跟不上?那就彆跟了!”
和他爹一個樣,扶不上牆的爛泥!
王虎渾身一顫,知道他娘是真的動怒了,不敢再抱怨。
討好道:“跟得上!跟得上!我就開開玩笑!娘您彆生氣!”
前後接連響起兩道不同的聲音,聽著對話內容,是一對母子。
眾人按捺住,再等了一會兒,黑漆漆的人影終於出現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兩個人?
有公安立馬想衝上去,被曹霆洲給按了下來。
先前腦子發熱,以為就這兩個人的想法,在被人阻止的第一時間就冷靜下來。
山洞裡隻怕還有人!
可能性雖然不高,但孩子們的性命要緊,不能有絲毫的差錯。
兩個人影還在繼續說話。
“娘,我們明早趕得回來嗎?”
想到還在山洞裡麵的那個女娃子,王虎忍不住心癢癢。
這麼漂亮的女娃子,他養她幾年,給找個城裡的當官的嫁了,他後半輩子就穩妥了。
王虎雖然懶得要死,可也知道,這拐人的勾當,不是個長久之計。
錢雖然多,但屁股後麵總有人在追,還他孃的累人。
他就想安安穩穩地當個懶漢,不用乾活也有享用不儘的錢。
想想那日子,就美得不行。
出了洞口,李四丫那雙細尖的眼睛不停觀察四周,耳朵也豎起來緊張地接收周圍的動靜。
黑沉的夜色裡,能看見的都是周圍樹木隨風搖擺的影子。
“呼~呼~”
發出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耳邊發出的一樣。
走慣了夜裡的山路,她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毛骨悚然之感。
眼皮跳得越發厲害,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周圍的樹林裡,明明是漆黑一片,她總覺得似乎有很多目光在窺視。
一層汗毛直立,她定了定神,腳下步伐不自覺地加快。
麵對王虎的問題,越發得不耐煩。
“彆廢話,趕緊走!”
“娃子們被綁著,就算明早回不來,也跑不了!”
王虎冇想到,一個普通的問題,竟然也能讓他娘當頭嗬斥。
張了張嘴,到底冇敢再說什麼。
跟在他娘身後,距離越拉越大,趕緊咬牙跟了上去。
“唔~”
夏雲棠忍不住尖叫,聲音發出來,變成了一陣微不可聞的呻吟。
嘴巴突然覆蓋上來的一隻大手,將她所有的聲音消弭於無形。
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彆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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