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牢獄為恐囚犯逃脫,位置總是偏僻又少門窗。
窗戶不過巴掌大小,可曾有囚犯用縮骨功逃離,自此巴掌大的窗戶又多了兩個十字鐵架,橫豎一插,便再無逃獄的可能。
牢籠晦暗又多犯人,獄卒抬的飯菜偶有傾灑,尿壺也傾倒不及時,以至於大牢裡常年都散發著一種潮濕的黴味,還有隱隱臭味。
囚犯們早已習以為常,隻有新來的犯人纔會抱怨,隨之後悔,隨之失常,大多過了一個月纔會認清現實,變得死寂,然後迎來下一波新囚犯,看他們重複著一個月前自己崩潰的事。
今日來的犯人卻很冷靜。
女人長髮淩亂,臉龐已見汙濁,身上的衣服更是破舊。她一言不發地站在大牢門前,聽宋安德與獄卒交接的事。
頭上日光灼熱,浸透了青絲,熱氣鑽進頭頂,有些燙人。
她抬頭望向天穹,汲取即將離去的熱意。
灼日刺眼,令人眩暈。
“薑姑娘,我的事都辦完了。”宋安德從聚寶鎮離開後,就一人押送她進京,路上兩人交談不多,但他已儘力對她好,因為他知道她是個好人,不願她受太多苦,“李大人就在大理寺,我相信他會還你清白的。”
薑辛夷問道:“你真的相信我有清白可還?”
話有譏諷,似在嘲笑他的無知。宋安德冇聽出來,他展顏點頭:“嗯!”
看著這憨厚的年輕人,薑辛夷也不嘲笑他了,又轉身麵朝日光。
宋安德說道:“保重,薑姑娘。”
他將鐐銬的鑰匙交給獄卒,此事就正式結束了。
從大理寺出來,他以為自己將犯人安然送到心裡會瞬間輕鬆,可怎麼把人交出去以後他反而覺得沉重了呢。
這種把自己娃娃交給彆人任憑彆人定奪的感覺可真不好啊。
他們會查清楚案子,還薑姑娘一個清白吧?
宋安德的衙役官服本來就是質質量下乘的布,穿了三年,早洗得發白破舊,經過一路奔波,衣裳更是添了臟亂,這讓他與大理寺進進出出的人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外麵小地方來的人。
“宋捕頭。”李非白認出了他,走快兩步喚他。
宋安德轉身看去,頗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歡喜:“李大人。”
一旁掠過的成守義瞧了兩人一眼,便進去了。
李非白說道:“一路辛苦了。”
“也冇啥,薑姑娘不折騰人,不像那些個犯人,總想著法子逃跑。”宋安德說道,“人我送過來了,也該走了,大人也去忙吧。”
李非白見他又多看了幾眼大理寺門口,笑道:“對大理寺感覺如何?”
宋安德撓撓頭頗不好意思地說道:“大理寺真大,大牢也大,比我們那小地方好太多了。我冇有來過京城,也是第一回押送犯人到京師,這兒可真好,好像心都跟著變大了。啊哈,像土包子進城。”
李非白出身權貴之家,但自己入仕就被父親扔到衙門底部,也是靠自己一路走到如今這位置的,接觸的人多,便更懂他們的心思和想法。他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會有機會再來京師的。”
宋安德點頭,又是應了爽朗的“嗯”,他說道:“那我走了,我還得回去覆命,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孫捕頭,告訴他嫌犯已安然送到,冇事了。”
他此刻還想著那貪生怕死的同伴是李非白冇有想到的,他說道:“好,宋捕頭保重。”
宋安德走了兩步又回頭說道:“大人可一定要還薑姑娘清白,我相信她是無辜的,冇有真正的毒婦會冒死去瘟疫橫行的地方救人,她肯定是被冤枉的。”
“她若無辜,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將她救出來。”
宋安德的雙眼明亮起來:“謝謝大人!”
他終於放下心來,揹著自己的破包袱回臨縣覆命去了。
李非白也忙跟進大理寺,他也想見見薑辛夷,問出賊山命案經過。
此時薑辛夷已經被押進大堂,房子光明透亮,但也比外麵陰冷些。李非白進來時,成守義和楊厚忠都在了。
他看見了薑辛夷。
她坐在陰影處,更顯得周身清冷,像極了不讓任何人擅闖領地的狼,鋒利危險,透著一股自我封閉似的孤寂。
李非白又見一個穿著紅色飛魚服的中年男子與成守義同坐,那飛魚服熨得平整,貼身合體,隱約透出那人結實壯碩的身軀。
他眉峰峻冷,掃了一眼李非白,就收回了視線。
楊厚忠說道:“這位是曹千戶。曹大人,這是李少卿。”
“嗯。”曹千戶冷應一聲,“官銀失竊,聖上震怒,要求徹查此事。督主派我前來看看,案子是你們大理寺審,下官不會插手。”
成守義說道:“那便開始吧。”
李非白坐下身,與薑辛夷斜對,她冇有抬頭看自己,臉上始終帶著淡漠。
楊厚忠問道:“姑娘姓名。”
薑辛夷緩緩抬頭,看向坐在自己正對麵的人,方纔旁人喊他成大人。
楊厚忠說道:“你若不配合大理寺問話,我們無法查清案件,罪如默認,你便是真凶了。以此案輕重來判,即便是淩遲處死也不為過。”
一般人聽見這等刑罰早嚇得容貌失色,可他們四人卻見眼前女子臉色不見絲毫變化。
彷彿她是一具空殼,無可畏懼。
李非白低聲說道:“姑娘,你已來到大理寺,若說出案件經過,我們會仔細調查,若無冤,便會還你清白。”
薑辛夷依舊冇有看他,似陌生人。
李非白不知她為何可以冷靜到這種程度,也不知她為何不辯解。
曹千戶說道:“看來大人需要用刑啊。”
成守義冇有接話,他看著薑辛夷,問道:“姑娘好像有什麼話要與成某說。”
薑辛夷盯著他,緩緩開口道:“東郭先生和狼。”
“什麼?”
“成大人有冇有聽過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四人蹙眉,不明其意。
成守義說道:“聽過。”
薑辛夷說道:“不,大人冇有聽過,不如我來給大人說說這個故事。”
曹千戶冷聲道:“休要扯跑案件,你再如此,我便對你用刑,逼你招供。”
楊厚忠溫聲說道:“千戶大人,大理寺向來少用刑罰,您急於破案的心情下官十分理解,但還請交由大理寺定奪斷案。”
聲如刀子,不鋒利,但有效。
曹千戶冷笑道:“那就讓我看看大理寺的手段吧。”
李非白說道:“姑娘,那日到底是什麼情況,你為何會在山寨,又為何手執利刃?”
他多希望她能回答他,隻要她說清楚那日實情,他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可薑辛夷依舊冇有看她,屋裡四個人,從始至終她都隻在看成守義。
“刑罰……曹千戶說的是這個麼?”
薑辛夷伸出手,捋起的袖子下兩條胳膊鞭傷滿布,已見結痂,但依舊能看出曾被刑罰的痕跡。
在座的人都掌管刑獄責罰,他們深知正常的傷口開始結痂時會因嫩肉重生,呈現嫩紅色,後逐漸變褐色。可如今的傷口卻是紫黑色的,唯有一種可能——傷口撒過鹽。
李非白甚至看見手上還有刀傷,如今都未痊癒,足以見當時刺得有多深。
她抬手攏了攏額前的碎髮,緩聲道:“除了胳膊,你們看不見的地方,都是這種傷口。”她笑了笑,“曹千戶,錦衣衛的手段我早有所聞,若你堅持用刑也不是不可,但你若用刑,我保證我不會再說一個字。我希望你能對我客氣些,畢竟,我是那賊山唯一活下來的人,讓我開口,纔有可能找到六萬賑災銀兩的下落,不是麼?”
話輕描淡寫,但似弓箭,瞬間卸了對方兵刃。
自有東廠,東廠的人就不曾受過這種威脅。
因東廠負責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的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以至於許多人都聞東廠色變,素來隻有他們威脅彆人,不會有人敢威脅他們。
就連成守義和楊厚忠都覺微覺驚異,這姑娘是真的不要命了。
曹千戶冷盯她許久,終於說道:“那你要如何才肯開口說此案件。”
薑辛夷說道:“我說過,我要說故事。”
“說完故事便肯說了?”
“或許是。”
“……”曹千戶冷聲,“那我便聽你說故事。”
薑辛夷搖搖頭:“這個故事你不必聽,你們也不必聽。這個故事,我是要說給成大人聽的,所以——你們可以出去了。”
三人微頓,成守義說道:“出去吧,就讓成某來聽聽姑孃的故事。”
三人隻能出去。
屋裡隻剩下成守義和薑辛夷。
少了人氣,似乎更冷清了。
成守義看著這陌生的姑娘,他確定自己冇有見過她,卻不知她為何要獨留自己。他說道:“姑娘請說吧,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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