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嘴胡言!這王大的屍體還在這停屍間放著!你怎敢說他還活著!”
馮葭的眼神轉到旁邊,緩緩道:“自然是訟師告訴我的。”
“我何曾說過!”青衣訟師瞪大眼睛,麵對著知府相公和一眾衙役的探詢目光,隻覺汗流浹背,“謝小娘子!我與你無冤無仇!何至於攀咬我!知府相公您也在場,我何時說過王大還活著這種話呀!”
馮葭淡笑:“便是你剛纔讀供詞時說的。”
“胡說八道!”訟師立刻將那供詞撣開,憤怒讀道:“這供詞上明明說的是:王氏一家四口皆在家中被大火燒死,經仵作檢驗,四人在火起前已毒發身亡。其中三個人死時睡在東邊大屋床上,即王氏夫妻及其子王大,另一具屍體則睡於東廂,是為王氏兒媳禾氏……”
訟師聲音越來越小,字字句句彷彿給他腦袋捱了一悶棍,他訕訕抬頭,隻見謝蘭昭腰背挺直的看著她,嘴角正帶似有若無的笑意,哪裡像個犯人,倒比那堂上手足無措的知府更像知府,更是驚出一聲冷汗來。
“錯了……”訟師喃喃。
“哪裡錯了?”知府急道。
“屍體位置錯了,毒發之時是白天,正是中午用飯的時候,按照中毒的劑量,這幾人不到一刻就會腹痛難忍,掙紮倒地,怎麼還有時間各回各房?躺在床上?”馮葭接著說,“就算毒發時間很長,他們各自回房,那王大的位置也不對,他緣何躺在大屋,自己母親身側?而不是和媳婦睡在東廂?”
堂中陷入沉寂。
馮葭道:“接著讀。”
訟師擦了擦額間密汗,點頭讀道:“經過現場勘驗,四人均死於砒霜之毒,死亡時間應是今日晌午到正午時間……王大臉部燒傷最為嚴重,基本無法辨彆相貌……”
……
“無法辨彆相貌,那……是不是就跟謝小娘子所說的那樣,那屍體就不是王大?”
“可不是王大,又會是誰?”
圍觀者竊竊私語,知府煩躁的一拍堂案,“肅靜!”
馮葭伏案,聲音不大卻極具震懾力:“既然案件存疑,不如再請那仵作過來,當堂驗屍!還我一個清白!還這石城王家一個公道!”
知府坐於高堂,聽著下麵百姓的議論紛紛,又看了眼伏在地上彷彿不當堂驗屍就不肯起來的謝蘭昭,最終選擇妥協,吩咐一旁衙衛:“就依這謝小娘子的,去請衙門仵作過來……等等,罷了,你去城南徐府,直接請徐老過來。”
徐仵作原是京城第一仵作,久負盛名,三年前因病還鄉,在石城城南置辦了處宅子,不再問世,但偶有疑難雜案還是會賣知府一個麵子,出山協助。
大約一炷香,衙衛帶著一個穿著灰布麻衫,用白色方巾裹著臉的男人進來。
男人耄耋之年,冇有束冠,亂糟糟的長髮隨意綁在腦後,黑髮中藏著不少銀絲,額上則皺紋爬滿,拖著一條腿,走路顛簸的厲害,似是瘸了一腿。
“王大”的屍體跟著被抬出。
徐仵作對著知府相公微微一拜,拖著那條殘腿走至堂中,從隨身攜帶的方箱裡,裡麵是仵作專用的刀錘,他專心的一一擦拭,隨後纔對著知府道:“知府相公……咳咳,是否現在就當場驗屍?”
他低咳了幾聲,聲音似乎比平日裡更加低沉沙啞。
知府點頭,徐仵作不再耽誤,將蓋著陳屍的白布掀開,“王大”的臉被火燒的麵目全非,整個身體發白浮腫,表麵坑坑窪窪,依稀能看到炭黑皮膚下的紅色腫泡,兩個漆黑的眼孔大睜著,空洞又恐怖。
“大人……還是迴避一下吧。”徐仵作回頭對著站在一旁,已經臉色發白的青衣訟師道。
訟師勉強說:“不……不打緊。”
“這位小娘子……”徐仵作又猶豫的看了一眼立在一側的馮葭。
馮葭熟練的將薑、醋倒在一方白巾上,捂住口鼻,隻道:“若這具屍體真是王大,他養我十三年,已如家人,我自然不怕,若不是王大,那便與這凶手脫不了關聯,既是仇人我更不怕。徐仵作隻管驗屍即可。”
徐仵作便不再作答,手腕用力,走刀不徐不疾。
“王大”的屍體從喉嚨處割開,鮮黃的油脂沿著行刀刀軌跡一股股的冒出來。
訟師隻覺腸胃翻湧,轉身奔走,扶牆哇一聲吐了出來。
圍觀百姓中也隱隱傳開乾嘔聲。
徐仵作手裡冇停,刀如龍蛇遊走,一氣嗬成,但還是尋隙微微側目,撇了身後人一眼。
女子約莫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破舊的布衣,桃木釵子斜斜插在髮髻,襯的她臉龐消瘦憔悴。五官明朗清致,琉璃般的杏眼上偏生了一雙英氣十足的眉,腰身很細,身段窈窕,像是三月春風裡搖曳的柳條,柔軟卻堅韌。
她的眼睛緊盯著屍體,臉上從始至終都無半分不適。
半柱香後,徐仵作收刀,跪於堂中。
“徐老,如何啊?”
“回知府相公……咳咳……死者為男性,按照骨縫推斷年紀應在五十上下。喉嚨處呈現深褐色,但腸胃裡卻無毒藥殘留,後腦勺有碗狀傷口,考慮是被鈍器砸擊後腦致死,死後被人灌毒。死亡時間應是三月十四,也就是前天夜裡到昨天白天。右肺燻黑,異於常人,因常年與油煙相伴。雙腳長度有明顯差距,是個跛子。”
“不是毒發?竟然是被人死後灌毒?可其他三人都是毒發身亡啊……”
“五十上下……還是個跛子?”
“那這屍體真不是王大呀!王大正是三十壯年,而且這徐老也說了,此人與油煙相伴,這王大是個獵戶啊,跛子更無從談起啊!”
真是咄咄怪事,這好端端王大的屍體變成另一個人?還是死後灌毒?是要掩蓋什麼?此人又是誰?與凶犯有何聯絡?為何死後會被水浸泡過?真正的王大去了哪裡?是死是活?知府揉了揉發漲的雙眼,茫茫然然。
又發現一大疑點:“徐老,你說這具屍體的死亡時間是在前天夜裡到昨天白天?可是先前衙門仵作怎麼驗出的是今日晌午?這其中竟有一日之差?”
徐仵作道:“回稟知府相公,這具屍體發白浮腫,兩眼凸起,應是死後被凍在冰水裡一夜,溫度原因導致屍斑形成緩慢,衙門仵作才錯認死亡時間。”
堂中一片沉靜。
眾人俱陷在此案的撲朔迷離之中,理不出個思緒。
“若冇有其他事情,咳咳……老夫就先行告退了。”徐仵作背起木箱,衝著知府拜了拜,隨後拖著一條殘腿先行離開了。他佝僂的身影冇出衙門府多遠,隻覺得有道目光從他離開時便一直追隨著他,不由微微轉目。
那個像柳條一般纖細的少女。
她立於堂中,午後的陽光照得她一身通透,無瑕無垢,目光幽深如潭水,此刻正緊緊盯著他。
徐仵作收回目光,似渾不在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遠了。從衙門口走到西街,那佝僂的身軀最終進了街口彎處便再冇了蹤影,不多時,一身暗紫色錦服,頭戴紗冠的年輕少年走了出來。
他緊抿著薄唇,氣質淡漠超脫,不似凡塵俗物之人。遙遙看了那府衙的方向,眼神冷冽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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