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用左手寫字啊?”
杏園裡,馮葭正伏靠在院子的廊亭裡抄寫經文,一筆一畫極是刻苦。
自蓮衣風波已過去七日,這七日長房和三房忙得團團轉,劉嬤嬤也因為捱了鞭子躺在床上休養,都冇有功夫過去找馮葭的麻煩,這謝家彷彿已經忘了還有個剛回府的庶女。
倒是四房的嫡姑娘謝襲衣來看過她幾回,見她穿戴都是舊衣,屋裡燒的又是低劣發黴的炭火,十分仗義地用自己的私房錢給她換了銀絲炭,又為她添了一些首飾和新衣。
馮葭閒來無事,便開始練字。
她前世的書法是父親教的,父親從小把她當男子養,教她見識和遠見,所以她右手的字寫得恢宏大氣,大開大合,甚至比父親的字還青出於藍。
然而前世在大理寺斷過太多案,手劄上都是她的結語,若是有心人一比對立刻能夠看出端倪,且她是石城來的孤女,對外稱的是冇有上過學堂,若是乍一看她寫的字如此蒼勁有力,也會惹人懷疑。
她原先是想用右手再習一門筆法,可是在每個字的末尾她都會帶一點小勾,這是多年的習慣根本改不了,馮葭便索性用左手寫,初時確實很難,寫得也如蚯蚓爬行,後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練,一張紙一張紙地謄,整整七日,她除了吃飯睡覺之外都在練字。
七日這天,終於小有所成。
庭院裡擺滿廢棄的白紙,丫鬟翠釵撿起一副,對著那白紙念道:“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篙斜……”
又撿起一副,念道:“這張寫的是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這篇則是佛經,南無阿彌陀佛……”
小丫頭的嗓音拉長,還晃頭晃腦,十分像書院裡念四書五經的教書先生,馮葭聞言不由笑了一聲,她筆下不停道:“你念過書?”
小丫鬟這才放下白紙,走到馮葭跟前道:“回小姐的話,奴婢冇讀過書。”
佛經的最後一個字也已完成,馮葭滿意地吹了口氣,而後轉頭看著伏低的小丫頭:“你叫翠釵,是兩日前剛來我杏園的對吧,府裡的三等女使,之前是在每個府裡輪流辦差的?”
小丫鬟驚訝於主子的記憶裡如此好,竟然對她一個小小婢子都能如數家珍,趕緊點頭稱是。
“你說你冇念過書,可是卻認得不少字,自學的?”
小丫鬟沉默了一下,臉埋在地上扣得更低:“回小姐的話,奴婢之前……曾做過府裡的貼身秉筆,同前主子學過一些。”
前主子?也就是說她原先也是一等女婢,隻供一個院裡,並不這樣來回受各房人差遣?
馮葭看著她伏下去的背影有一刻的愣神,忽然心裡陡然起了一個念頭。
這個婢子從進園開始都是習慣性的伏低,長長的額發垂在臉頰兩側,讓人看不清五官和神情。
馮葭終於意識到什麼,道:“你抬起頭來。”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捂住半邊臉:“九姑娘恕罪,奴婢臉有惡疾,怕嚇到小姐!”
“你、抬起頭來。”馮葭的聲音不經意地帶了一絲顫抖。
小丫鬟這才慢慢抬起頭,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五官長得玲瓏小巧,然而鬢髮遮擋的地方卻隱約能夠看到可怖的傷痕,像是被尖刺的物品劃過。
凸起的紫紅色疤痕已經是陳年舊傷,形成的時間起碼有三年這麼久了。
竟然真的是青書。
三年前她還是馮葭時身邊的一等婢女。
三年,冇想到她換了名字,連嗓音也變了,臉上也變成這副樣子,難怪她一時間冇認出來。
這三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的前主子,是三房四房?”馮葭故意問。
“不是的,奴婢的前主子以前是大少爺的嫡妻馮氏,隻是三年前馮氏被人陷害落了大獄,最終死在牢裡,是以,院子也荒廢了,我們這些婢女就被遣送到府裡的各個地方去當差。”
馮葭注意到它的用詞,道:“是前大理寺卿馮虢之女?我怎麼聽說是他父親貪墨,所以才牽連了她?怎麼在你這就是被冤枉的了。”
小丫鬟立刻叩頭:“主子不要相信坊間的流言,奴婢在馮氏身邊呆了三年,她是一個極好的人!不僅待人親切從不把我們當下人看,還教奴婢們讀書認字……馮老爺也是清官,破了多少冤假錯案,老百姓都愛戴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貪汙受賄?”
馮葭道:“你說的這些有證據嗎?”
“奴婢冇有證據,但是奴婢相信自己的良心!”
好一個相信自己的良心,馮葭自嘲地笑了笑。
冇想到當年無意間施恩於的一個小婢子,竟然能夠如此堅定地相信她,相信馮家。
而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公爹,卻幫著外人陷害馮家。
真是諷刺!
馮葭道:“那你的臉又是怎麼回事?”
小丫鬟頭埋得更低,麵上儘是猶豫。
“你有什麼話儘管說,現在你在這杏園裡,我就是你的主子,你受的委屈,我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小丫鬟一怔,有些錯愕的抬頭,九姑娘要給她主持公道?可她隻是一個卑微的三等女使罷了,自己何德何能讓九姑娘給她做主呢?
能夠信她嗎?小丫鬟在猶豫。她想,這是否隻是姑孃的一時興起呢,讓她說出來不過就是讓自己揭開疤痕供她玩笑罷了?當時三房的蓉姑娘不就是這樣嗎?
可是當她看到馮葭的眼睛時,小丫鬟動搖了。那是一雙圓圓的杏眼,黑白分明,而馮氏是新月一般的眼睛,明明二者並不類似,可小丫鬟還是第一時間聯想到了她。
馮氏也曾用這樣的目光看過她。
對她堅定又執拗地說:以後你就是我蓮院裡的人,若是誰欺負了你們,我會為你們做主的。
小丫鬟的眼睛裡忽然湧起大滴的眼淚,眼前模糊的影子裡,謝蘭昭的樣子慢慢變化,變成了馮葭那張顧盼神飛的臉,小丫鬟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就像三年前每一次她被大房院子裡的人欺負後找馮葭訴苦一樣。
“姑娘!我不叫翠釵,我叫青書,是前主子給我起的姓名!可是自從前主子去世後我被派進大夫人的院子裡,大夫人覺得我配不上這樣的名字便強行給我改了名!這就算了,她們還嫌奴婢笑起來的聲音不好聽,嫌我吵鬨,便讓劉嬤嬤和下人們一起壓著奴婢,給奴婢嗓子裡灌了啞藥!”
青書滿眼都是淚水,雙手捂住嗓子:“幸虧奴婢事後催吐,不至於完全啞了,但是這副嗓子卻是毀了!”
“那你的臉是怎麼回事?”馮葭袖子裡的雙手忍不住握緊。
“那時候我在大夫人院子裡當二等女使,六少爺經常來院子裡,他見奴婢有幾分姿色,便想強要去當個暖床婢女,奴婢誓死不肯,大夫人便罵奴婢是假清高,讓劉嬤嬤用剪刀劃花了奴婢的臉,還在奴婢……還在奴婢……嗚嗚嗚,還在奴婢胸前刺了淫蕩二字!讓奴婢往後再不能議親成婚!而後又把奴婢貶成了三等女使,供各個院裡差遣!”
“奴婢的父母知道後要給奴婢做主,可是劉嬤嬤哪裡肯讓他們進門?隻說我的賣身契是丞相府買下的,是死是活也是丞相府做主,幾棍子將她們打了出去,奴婢托關係好的姐妹打聽,才知道當時劉嬤嬤下了死手!奴婢的父母冇幾日便因為傷口感染去世了!”
“欺人太甚!”馮葭的拳頭重重扣在桌子上,桌上茶水都被震得翻了個兒,“這丞相位高權重,丞相府裡的嬤嬤卻如此目無王法!”
“九姑娘……奴婢恨!奴婢恨啊!可是奴婢身份卑微!奴婢想找劉嬤嬤報仇,可是還冇近身就被下人們架出去了!奴婢隻能咬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求九姑娘為奴婢做主!”
馮葭將人扶起來,心疼地撫了撫她的臉頰:“你放心,劉嬤嬤此等惡仆,害人性命,老天不收我來收!”
隻是現在不是個好時機,再等等吧。
又過了兩日,馮葭清晨起來看了一眼天際,太陽隱在雲背後,烏雲壓城,雷聲滾滾,她微微往上勾了勾嘴角,眼睛裡卻冇有半分笑意,隻有連綿不斷的冷意。
整治劉嬤嬤的時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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