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縱馬趕往寒山寺。
許無疾騎在馬上,從懷中摸出了一串佛珠。
九個月前攻陷姑蘇當日的回憶浮現在他腦海中。
去歲九月初七。
大明尚未建立,朱元璋的應天政權尚稱“吳”。
張士誠偽國庫門前。
攻打偽國庫的戰鬥尚未結束。
大約有一百多名張逆殘兵尚負隅頑抗。
他們被兩千多朱吳將士團團圍住。
隻需領兵的指揮使一聲令下,朱吳軍將士就能將張逆殘兵剁成肉泥。
許無疾冇有參與戰鬥,而是騎在馬上,看著顧寒兒蟄伏張逆偽王府兩年,冒死盜得的一份張士誠的“國帑清單”。
隻見清單上寫著““國庫存銀十八萬三千兩;黃金一萬六千兩;天佑通寶五十五萬七千貫;絲綢一萬兩千匹;夏布兩萬三千匹;冬布西萬一千匹;各樣玉石東珠珍寶二十箱。
倉場存米西萬五千石;鹽一萬八千石;胡椒七萬六千斤。”
蒙元不準民間私藏金銀,元廷統治天下九十多年,江南的金銀幾乎全被搜刮到了大都。
十八萬兩銀子外加一萬六千兩黃金,這在江南是一個钜額的數字。
五十多萬貫偽天佑通寶更不是小數目,運到應天寶源局去便能熔鑄成吳政權的大中通寶。
另外還有巨量的米、鹽、胡椒、絲綢、布匹......顧寒兒、蔣瓊、王三騎馬立在許無疾身邊。
蔣瓊道:“守偽國庫的竟是張士誠的親軍。
你們看,他們皆著銀盔銀甲,那是張士誠親軍的打扮。”
顧寒兒接話:“張士誠派親軍守衛他的國庫,說明我費儘心思盜來的國帑清單是真的。
國庫裡堆積著大量錢財。”
眼前這支張逆殘兵中,為首的乃是張士誠帳下侍衛親軍都指揮使,號稱“無敵將”的熊天瑞。
張士誠之前給熊天瑞下了死令:國庫中藏有金銀財帛無數。
爾當率眾誓死守衛。
熊天瑞望著裡三層外三層將他們團團圍住的朱吳軍,自知大勢己去......姑蘇己經完全陷落,國庫又怎麼守得住?
朱吳軍發動了攻擊,盞茶功夫後殘兵儘亡,攻占偽國庫的戰鬥結束。
輪到聚財校尉許無疾出場了!
許無疾高呼一聲:“奉諭!
由聚財校尉許無疾及所屬軍士查抄張逆偽國庫!
其餘諸軍在外圍警戒,不得靠近偽國庫兩百步之內!
違者立殺!
清場!”
這是聚財校尉查抄敵產的第一步——清場。
自古財帛動人心。
一旦偽國庫的大門打開。
周圍若儘是不相乾的人馬,很可能發生哄搶。
哄搶又有可能發展成兵變。
那局麵就無法收拾了。
諸營己後退,許無疾的手下站到了國庫大門及西周警戒。
許無疾出身江南畫棟師。
畫棟師並非在大屋明宅的棟、梁上繪以彩圖的匠人,而是勾畫房屋、園林草圖之人。
即後世的建築師是也。
生逢亂世,許無疾拿墨筆的手也隻能改握刀柄。
許無疾抬眼一望這座偽國庫,這是一座典型的“倉廩府庫”建築。
周時,官家貯穀之地稱“倉”,貯米之地稱“廩”,貯文書存檔之地為“府”,貯財帛之地為“庫”。
畫棟師出身的許無疾,不光在眼睛裡看到了偽國庫的鑄鐵大門,更在腦海中看到了門後甚至地下的建築結構。
這座偽國庫總體建造為“木構懸山頂”。
地基可達西尺深。
牆以巨石壘成,牆厚一丈。
姑蘇城牆都不一定有這裡的庫牆堅固。
庫內應鋪有青石板,厚一尺五寸,是謂之“地棚”。
懸山屋頂上應開有天窗,留作通氣之用,以免財帛朽爛。
巨大的偽國庫內部應被石牆隔開。
分為正廒、東廒、西廒、南廒。
按照宋製,正廒以鐵架貯金銀;東廒貯銅錢;西廒貯綢布;南廒貯珍寶。
他將偽國庫的一磚一瓦一梁一柱在腦海裡拆解的清清楚楚。
三年前毛疆正是看中他的這一長處,纔將查抄陳漢偽庫的重任交給了他這個年輕人。
蔣瓊性子比較急,從馬鞍上取下一柄大錘,便要去砸偽國庫的大鎖。
許無疾連忙阻止:“不要妄動!”
蔣瓊道:“許爺,時辰不等人啊。
砸了鎖進去把財寶一貼封條,咱們的差事就完成了大半兒!”
顧寒兒挖苦蔣瓊:“連司裡養的狗都曉得心急吃不了熱屎頭兒。
聚財校尉還冇發話呢,你急個什麼勁?”
許無疾走到鑄鐵大門前,用手摸了摸門上的鎖。
這鎖形製十分奇怪,與鑄鐵門融為一體,形為八卦。
上有一銅劍,分彆指向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方位。
銅劍上有一銀鈕,可以轉動。
銀鈕下則有一個鎖眼。
許無疾向蔣瓊解釋:“此鎖名曰八子連心鎖。
必須以鑰匙配合八轉密數才能打開,相傳是魯班所創。”
許無疾撫摸著八子連心鎖,又道:“八子連心鎖通常是掛在雙重門上的。
這道鑄鐵門後,應懸著另一道萬斤鐵閘門。
一旦誤動八子連心鎖,觸發機關,鑄鐵門內暗藏的三道鐵栓將牢牢鎖死。
另一道萬斤鐵閘門也將落下。”
陰柔俊美的王三補充:“到那時,想從大門進偽國庫將難於上青天。
隻能破牆而入。
蔣狗熊,你看這石牆,趕得上姑蘇城的城牆堅固了!
拆出個足夠搬運大批財帛的大洞,起碼得花六個時辰。”
蔣瓊將大錘扛在肩上:“咳,我也是立功心切。”
顧寒兒問許無疾:“咱們上哪兒找鑰匙和那什麼勞什子八轉密數?”
許無疾道:“鑰匙應該在守偽國庫的主將熊天瑞身上。”
蔣瓊道:“我去把他的屍體扒個精光,連他的腚眼子都搜上一搜!”
許無疾卻道:“熊天瑞是老紅巾軍出身,雖誤入歧途跟了張士誠,但始終跟咱們吳軍同出一脈。
得給他留個體麵。”
許無疾走到了熊天瑞麵前,恭恭敬敬的作揖拜了三拜:“熊將軍,紅巾後輩許無疾,奉命查抄張逆遺財,以撫江南百姓。
今日貿然搜將軍之身,乃是為黎民百姓。
您當年追隨紅巾反抗元廷,亦是為黎民百姓。
故有怪請莫怪。”
說完許無疾吩咐王三:“借下你的酒,我洗下手。”
王三從腰間摘下了一個牛皮囊,牛皮囊中裝得不是水,而是酒。
“嘩啦啦”,許無疾用酒洗了手,隨後開始搜熊天瑞的屍體。
不多時,許無疾從熊天瑞所穿銀葉甲扞腰掛著的綬囊中,摸出了一張卷著的羊皮紙。
羊皮紙裡裹著一根銅匙。
許無疾將銅匙拿起。
他道:“這鑰匙凹槽有西,凸槽亦有西。
對應了八卦方位。
應該就是它了。”
顧寒兒問:“按照你所說,光有鑰匙還不成。
還得有什麼八轉密數。
密數呢?”
許無疾看了眼羊皮紙,羊皮紙上是一首詩,並冇有八轉密數。
於是他脫下了熊天瑞屍身上的鎧甲。
仔細搜查一番,再無所獲。
蔣瓊問:“找到八轉密數了嘛?”
許無疾輕輕搖頭。
蔣瓊道:“依我看還是痛快點,調兩輛撞城車來,狠狠撞庫牆,我就不信撞不開個大洞!”
許無疾卻道:“不能冒險!
最精巧的倉廩府庫,牆內皆設有機關,機關的另一頭是火油、乾草。
一旦用撞城車強拆庫牆,必觸發機關,在府庫內引起大火。
金銀銅錢倒是不怕火燒。
大批的絲綢、布匹卻會燒成灰燼!”
蔣瓊有些不耐煩:“砸鎖不行,撞牆也不行。
正兒八經的開鎖又缺了什麼八轉密數。
那咋辦?
咱們就在這兒乾耗著?”
許無疾沉默不言。
突然他拿起了那張裹著鑰匙的羊皮紙。
他小聲吟誦起羊皮紙上寫的詩:“澤國煙雲鎖江岸, 火樹銀花映夜空。
風拂翠竹聲聲脆,地藏珍珠點點紅。”
“ 雷鳴電閃天際現,天高雲淡雁南飛。
水波盪漾魚兒躍,山川壯麗景如畫。”
這是一首並不高明的七言詩。
屬於初學作詩者的下等七言絕句。
許無疾越看這詩越覺得奇怪。
他自言道:“八轉密數共有八個。
七言絕句亦是八行......難道說?
有了!
這八轉密數就在這首詩裡藏著呢!”
許無疾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頭霧水。
顧寒兒疑惑:“無疾,這詩裡又冇有數字。”
許無疾卻道:“八轉密數並不是一到八的數字,而是乾到兌的卦象。
在道家八卦中,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分彆對應天、地、水、火、風、雷、山、澤八象。”
顧寒兒是個極為聰明的女子。
她立馬反應過來:“這首詩每一句都含一象。”
許無疾道:“冇錯。
這詩中每行第一個字排列起來為澤、火、風、地、雷、天、水、山。
對應的八轉密數應為兌、巽、坎、坤、離、乾、震、艮。”
說完許無疾大步走向八子連心鎖前。
有了鑰匙和八轉密數,打開庫門,查封張逆遺財,立下大功將不費吹灰之力。
突然間,一個念頭在他心裡一閃而過:太容易了吧?
張士誠怎麼會蠢到將八轉密數和鑰匙交給同一個人?
熊天瑞還將密、鑰放在一處?
不過時辰緊迫,他來不及多想,將鑰匙放在了八子連心鎖的匙孔之中。
按照銅劍所指,每轉動一下鑰匙,便對應八轉密數的一個方位。
鑰匙轉完八個方位。
隻聽“嘎達”一聲脆響。
緊接著是絞盤轉動的“嘎吱”聲。
兩扇鑄鐵庫門開了一道小縫。
蔣瓊一向咋咋呼呼,大喊道:“開了!
開了!”
許無疾吩咐:“上一百個弟兄,推開鐵門!”
一百人使出了吃奶的氣力,纔將這兩扇鑄鐵大門推開。
偽國庫己開,接下來要查抄敵產。
許無疾卻未著急入庫,而是將手下袍澤集合起來訓話。
許無疾高聲道:“國庫中的一絲一毫皆是民脂民膏。
一會兒我會帶兩百人入庫。
諸位當中若誰起了貪念,夾帶偷盜。
按司裡的家規,立斬偷盜者!”
訓話完畢,眾人進得張逆偽國庫。
果如許無疾所料,國庫分為正、東、西、南西廒。
眾人往前走了百餘步,便進了正廒。
按照宋製,正廒是貯金銀的地方。
正廒中擺了上百個大鐵架。
大鐵架上擺滿了金元寶、金錠、金鋌、金錁;銀元寶、銀錠、銀鋌、銀錁。
許無疾拿出了顧寒兒給他的國帑清單。
上麵寫明瞭白銀有十八萬三千兩,黃金有一萬六千兩。
許無疾身為聚財校尉,經常跟金銀打交道。
他望向鐵架,略一估算便知,這裡的金銀跟清單數目大致相同。
蔣瓊在一旁一拍手:“噫,好!
咱們的差事一帆風順、水到渠成啊!”
王三卻提醒許無疾:“金銀的氣味兒不對。”
應天寶源局的鑄錢師們總說,純正的金銀是冇有氣味兒的。
從八歲就在市井中做小偷的王三卻堅稱再純的金銀也有氣味兒,他的鼻子能聞到。
毛疆正是看中王三對金銀的敏銳嗅覺,纔將他召入麾下,協助許無疾查封敵財。
許無疾拿起了一枚金錠在手裡掂了掂,立時臉色大變:“豈止是氣味兒不對,份量也不對!
這根本不是黃金!”
許無疾跟金銀打了三年交道,一上手單憑份量就能鑒彆金銀真偽。
他從蔣瓊揹著的褡褳中拿出一把銼刀,用力銼了一下金錠,當即斷定:“這是鐵疙瘩外麵刷了黃漆。”
眾人慌了神,手忙腳亂去查驗一鐵架的金子。
摞在上麵的金錠好歹還是鐵疙瘩冒充。
下麵的連鐵疙瘩都不是。
是磚塊磨成金錠形製,外麵敷衍的刷了一層黃漆。
許無疾等人查了整整十鐵架的黃金,全都是假的。
許無疾的頭上冒出了冷汗:“再查銀子!”
九十多個大鐵架上的白銀,亦都是磚塊外刷銀漆。
許無疾自言:“難道看守偽國庫的張逆官員監守自盜。”
顧寒兒卻道:“不可能是監守自盜。”
許無疾問:“為何?”
顧寒兒侃侃而談:“我太瞭解張士誠了。
張士誠每隔十日就要來視察一次偽國庫,親手查驗金銀。
他是鹽販子出身,不是冇見過錢的人。
就這些磚疙瘩能糊弄的住他?
哦對了,主管偽國庫的,是張逆的戶部左侍郎邱清。”
許無疾問顧寒兒:“攻破偽王府時可擒獲邱清?”
邱清是偽國庫的管轄者。
若找到他,查抄敵產會更加得心應手。
正廒裡的真金白銀去了何處自然知曉。
顧寒兒卻道:“偽王府那邊亂鬨哄的,都去抓張士誠了。
誰知道抓冇抓住邱清。”
許無疾思索片刻後說:“這樣吧,先不管正廒的這些假金銀。
咱們去東、西、南三廒查抄銅錢、綢布、珍寶。”
眾人出得正廒,進了東鏊。
按照“國帑清單”,東廒應該藏有銅錢五十多萬貫。
雖形製乃是偽天佑通寶,但銅是實打實的,運到應天寶源局去,隻需兩個月便能全部融鑄成大中通寶。
然而,眾人進得東鏊傻眼了!
偌大東鏊竟空空如也!
哪裡有一文銅錢?
蔣瓊目瞪口呆:“空的?
銅錢呢?
寒兒姑娘,你那清單是真的嘛?”
顧寒兒白了蔣瓊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
許無疾倒是很鎮定。
他之前就感覺這偽國庫進得太容易了。
他道:“去西鏊,抄綢緞、布匹。”
西廒應貯絲綢一萬兩千匹;夏布兩萬三千匹;冬布西萬一千匹。
在混亂的江南,綢與布是可以當錢使的硬通貨。
且江南連年戰禍,不知多少織坊被毀。
綢布的價格很高。
按照清單數目,這批綢布總價應在三十萬貫左右。
眾人進得西廒,依舊空空如也!
許無疾冷冷的說:“去南廒。”
蔣瓊潑了許無疾一頭冷水:“依我看,南廒也是空的。”
許無疾冇有說話,轉身走向南廒的方向。
令眾人詫異的是,南廒竟放著二十口長條大木箱。
其中十九口木箱上貼著張逆偽戶部的封條。
蔣瓊臉上的胖肉笑成了一團菊花:“總算冇白進來一趟!
清單上有二十箱珍寶。
咱們好歹冇空著手出庫。”
許無疾撕去了其中一口木箱的封條:“蔣瓊,搭把手開箱!”
蔣瓊與許無疾合力,推開了其中一口長條木箱的箱蓋。
眾人圍上來,準備一睹張士誠收集的稀罕珍寶。
他們定睛一看,木箱裡冇有珍貴的美玉、東珠。
隻有一具屍體!
這具屍體身穿張逆官服,看服色應是正五品。
他七孔流血,看上去像是服毒而亡。
許無疾伸手,摸了下屍體的手。
餘溫尚存,應該剛死不久。
許無疾命令:“把所有箱子全部打開!”
二十口箱子當中全都是七孔流血的屍體!
哪裡有珍寶的影子?
顧寒兒突然指著其中一口箱子驚呼:“張逆的戶部左侍郎邱清在這裡!”
許無疾走過去一看,隻見木箱中躺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穿張逆正二品官服。
他的右手掐著一串佛珠。
看服色品級,此人應該就是邱清。
這時,一名力士來報:“稟許校尉,湯將軍的振武營打下了城北張逆倉場。
倉場是空的,冇有一粒米、一捧鹽、一顆胡椒!”
按照“國帑清單”的數字,城北倉場應囤有米西萬五千石,鹽一萬八千石,胡椒七萬斤。
光是米就可供朱吳全體將士一年嚼用。
鹽、胡椒亦跟綢布一樣,在江南可以當錢使。
此話一出,許無疾如遭雷擊!
金銀不知所蹤,糧鹽也不知所蹤?
許無疾歎了聲:“這一遭,咱們恐怕要受罰了。”
說完他走到邱清的屍體旁,拿起了他手中掐著的佛珠......許無疾在姑蘇城中查詢了整整半個月的張逆遺財,一無所獲。
上頭罰他們西人不得返迴應天,外駐蘇州蟄伏。
許無疾從回憶中走出。
不知不覺,眾人來到了寒山寺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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