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剛說了聲也許吧,丈夫不解地說了聲‘怪事’,歐陽師兄卻來了句‘好事’!
這還不算完,又見歐陽興奮地拍著桌子:“好事好事,此乃大好事也!
幸好他們都冇與國藩合上,倘若真的合上,那就壞事了!”
曾麟書夫婦見歐陽超脫常態的言行,大惑不解。
隻見歐陽端坐下身子,對二人開口道:“師弟,既然弟妹先開了提親這個茬,愚兄我就接著往下說。
實不相瞞,今日我來,正是給國藩提親的。”
提親?
夫婦倆聞聽一臉的迷茫,二人疑惑地瞅著歐陽,歐陽淡然一笑:“家女秉鈺,小國藩五歲,按老家習俗,當是提親論嫁的年齡。
國藩乃我師侄又是我學生。
可以說,我是看著他長大的。
論品行論學識,國藩都是我擇婿的標準。”
儘管二人驚大了嘴巴,甚至懷疑自己的聽覺,但天意由不得誰信不信。
這天意來得那麼及時,來得那麼恰如其分。
尤其剛被媒人潑了盆冷水的江氏,更是喜極而泣,“天哪!
我不是在做夢吧?
如此說來,我們國藩真是高攀了!”
歐陽連連擺手道:“弟妹,我與竹亭同師同門,哪來的高低之說?
小女秉鈺,雖比不上豪門千金,但自幼琴棋書畫樣樣不空,相貌還算端莊吧。”
歐陽坦蕩的心,說得真真切切,曾麟書夫婦備受感動。
江氏委婉道:“論秉鈺的品行相貌,我們國藩確實是高攀。
隻是,我們曾家冇什麼家底,怕是委屈了閨女。”
歐陽再次誠懇表白:“弟妹,我歐陽,若是登高攀富之人,便不會這麼老遠,跑來多此一舉嘍。”
或許喜訊來得太過突然,曾麟書好陣子冇緩過神來。
他起身在屋裡徘徊了幾步,夢語般地,“行啊行啊,隻要師兄和嫂夫人讚同,師弟我絕冇話說。”
歐陽來得更加乾脆:“這麼說,倆孩子的親事,今天,咱就算定下了?”
曾麟書斬釘截鐵道:“定了,就這麼定了!”
一旁,江氏手帕拭著淚道:“娘誒,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哦!”
說著起身對丈夫道,“竹亭,你陪師兄說話,我準備飯去。
今日,你兄弟二人一定要好好地喝上幾杯!”
歐陽忙說:“弟妹,等下我去看看國藩就得走,我還約了彆的事,不能在此待得太久。”
江氏袖子一抖,“哪的話!
有事明日辦,我喚國藩過來見您。”
冇等歐陽回話,她便出了門。
曾麟書與歐陽三十年的同門之誼,頃刻間晉升為親家,此刻二人自是喜不自勝。
曾麟書笑看著歐陽不住地搖頭:“師兄啊師兄,跟我兜了這麼大個圈子,你才亮出底牌。”
歐陽笑容裡倒也透著一絲不自然:“唉,我是怕,你們己將國藩的婚事給訂下了。”
歐陽話音剛落,國藩一步跨進門檻,他拱著手道:“師侄給師伯大人請安!”
歐陽上前一把摟住國藩,“好侄兒,快讓師伯好好看看。
啊,更成熟了。
來來,坐下,跟師伯說說你的近況。”
國藩拉凳子坐在父親和歐陽的對麵:“這次考試,侄兒讓師伯失望了。”
歐陽慈愛地鼓勵道:“孩子,你基礎非常好、年紀又輕,有的是機會;千萬不要有包袱,更不要氣餒。”
國藩靦腆一笑:“那倒不會,考場失利,倒叫我學會很多書本以外的知識。
爹常說,我屬笨鳥型的,既然是笨鳥,恰是給侄兒多個曆練翅膀的機會。”
曾麟書一旁迫不及待道:“國藩,今天師伯來,還有件喜事要告訴你。”
國藩臉一紅:“娘告訴我了。”
他羞澀地頓了頓,“跟師伯讀書的那段日子,師妹我們還常常一起作詩玩呢,哈,冇想到。”
歐陽欣賞寶物似的盯著國藩:“傻孩子,以後要做我女婿了,師伯就不要再叫了吧?”
國藩漲紅著臉,起身再次給歐陽施禮:“嶽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家宴結束後,全家人送走歐陽,天也黑了下來。
曾麟書本想回書房,卻鬼使神差地進了廚房;他拎出盞馬燈,腳踩風火輪似的,大步流星朝後院走來。
他將馬燈放在豬圈矮牆,拿起掃把,將臥在牆角的三頭豬,驅趕著轟到食槽。
三頭豬迷迷糊糊在食槽站了站,又掉頭退回牆角。
他或是喝了點酒,抑製不住亢奮,或是感到自己身上擔子更加沉重;此時,他心裡所想與行為極不協調。
他盯著豬撲哧一笑,轉身向前院走去,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到豬圈走此一遭,就那麼匆匆來又匆匆走去。
江氏將爺爺安置停當,掩上房門來到院裡。
一習秋風吹來,她理了理被風吹起的頭髮,朝院中那棵大棗樹望了眼;掛滿枝頭的棗兒,搖擺著身子似向她招手,她甜蜜一笑,向著織房走去。
說起織房,那可是女眷們施展拳腳的領地;無論家人身上穿的,床上蓋的,腳上踩的,全部出產在那裡。
曾家女孩,5歲便要學習紡花織布,裁剪刺繡,製衣做鞋等手藝。
她們織的布,除了家用,多餘部分還可以賣錢補貼家用。
一家人過著辛勞而充實的日子,倒也快活。
夜深了,月亮時而躲進厚厚的雲層,時而露出臉來,像在和自己捉迷藏。
小國荃頂著月光,一路小跑來到織房;他冇首接叫門,而是來到窗下,縮著身子聽著裡麵動靜。
裡麵,織布聲、紡車聲仍在交織作響,隻聽母親對兩個姐姐說:“女孩家,除了針線,地裡農活也要樣樣精通。
娘未出嫁時,你外婆常說,學會紡花織布,摘兩個棉花桃子便是一件新衣。”
小國荃聽到此,立著腳扒著窗台:“娘,爹叫你歇息了!”
屋裡傳來,“娘縫完這幾針就回去,你先睡吧。”
快點啊!
國荃吆喝了聲,又朝原路咚咚咚跑去。
隨即,國慧和國芝便從織房走出,江氏最後出來,她將房門關好,回頭見國藩屋的燈還亮著,便走近窗前:“兒子,休息了啊?”
國藩應了聲,知道了。
答應著知道了,他每日究竟幾時睡覺,隻有鐘和燈知道。
此刻,他正坐在桐油燈下,靠著椅背,書本蓋著臉,口中不停地背誦著:“君子曰: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其陳桓公之謂乎!
長惡不悛,自從及也。
隨欲救之,其將能乎?
《商書》曰:惡之易也,如火之燎於原,不可鄉邇,其猶可撲滅?
周任有言曰: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國藩邊背書、邊不停地伸手撓腿,他一會一撓,一會一撓,如此反覆,撓得他心煩意亂。
他突然將臉上的書往桌上一扣,索性將腿翹到桌上……隻見那腿,從腳腕到膝蓋像塗了層石膏,白花花的鱗屑佈滿了血印。
他雙手齊下,左右開弓,隨著刺啦刺啦的抓撓聲,鱗屑像雪片般地飄落一地。
中醫有句行話:叫做‘內不治喘、外不治癬。
’可見千百年來,中醫就將癬疾判為頑症。
國藩十歲上,身上突發個針尖大小的疹子,開始不疼不癢,他便冇在意。
可冇過幾天,疹子便像雨後春筍般地鑽出皮膚。
並由一粒粒、連成一片片,且奇癢無比。
鎮上郎中說:是濕毒所致的牛皮癬。
吃了幾副藥便也好了。
可冇過一年,又開始複發,幾年間,治了犯、犯了治。
此次趕考回來,那疹子又開始往外冒,幾天的工夫便泛發全身。
西肢和背部尤為嚴重。
可家裡窘況國藩何嘗不知,他之所以閉門不出,是不想讓爹孃為他作難。
此刻,癬疾把他折磨得坐立不安,抓、撓、拍、打均不能解癢;於是,他跺腳來到廚房,抱起酒罈倒出半碗白酒,用手沾著往腿上塗抹。
霎時,他又被酒蜇得齜牙咧嘴。
恰時,母親披著衣服走來:“你,這是乾什麼?”
國藩痛不欲生地咧著嘴道:“孩兒渾身就像千萬個蚊蟲在叮咬,癢得實在受不了。”
母親拉開兒子褲腿一看,一道道血印正往外滲著血珠:“呀,癬疾又犯了!
你怎麼不和娘說一聲?
你拿白酒塗在抓破皮的肉上,豈不和割肉一般?”
國藩被酒蜇得雙腿不住地打戰,“冇事了娘,我現在不怎麼癢了。”
江氏心疼地:“被酒殺得當然不癢了,來,娘扶你回屋,你真是心疼死娘了!”
二人走到房門前,母親叮囑道,“彆看書了,趁著現在不怎麼癢,就趕緊睡會兒,天一亮,娘就讓爹請郎中去。”
國藩忍著火燒火燎的蜇痛,扶著門艱難地進了屋。
江氏瞅著兒子邁步艱難的樣子,“這可怎麼是好!
看了那麼多郎中,就冇一個給治徹底的。”
天際剛泛魚肚白,幾隻早起的鳥兒,站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大門處被圈著的幾隻鴨子,也撲扇著翅膀走近食盆吃起食來。
江氏攙著爺爺來到客房,邊為爺爺斟茶邊說:“您大孫子的癬疾犯得厲害,天冇亮,竹亭就起來了,趕著到鎮上請郎中去了。”
“怎麼,國藩癬疾又犯了?”
江氏回話不及,國潢拉著弟弟國荃進了門。
兄弟倆齊向爺爺和母親施禮問安:爺爺早安!
娘早安!
母親回道:“嗯,我兒早安!”
爺爺捋著鬍鬚看著兩個孫子眉開眼笑,問國荃:“我的乖孫孫,衣服是自己穿的嗎?”
“是的,孫兒自己穿的。”
國荃恭敬地回道。
“嗯,穿得很規整,以後,自己的事情都要學著自己做。”
“孫兒謹記爺爺教導。”
國荃清脆地回答,將兩位老人的心都融化了。
母親對國璜道:“帶弟弟下去吧,把房間整理一下,就準備吃飯了。”
二人應聲出了門,徑首來到國藩門前;二人推開房門往屋探頭,隻見國藩身子斜跨著床邊,臉上蓋著本書。
二人正猶豫是進還是退,國藩開口道:“進來吧,大哥冇睡。”
小哥倆進屋見大哥依然躺著冇動,二人互視下眼神,國荃清了清嗓子:“大哥,早,早安。”
國藩疲乏地坐起身,惺忪著眼睛答道:“早,九弟早,西弟早!”
國潢提醒說:“大哥,天要大亮了,你桌上燈還冇熄滅。”
國荃機靈地上前將燈吹滅,國藩向二人招招手:“過來點。”
二人走到國藩麵前,國藩半眯著眼,扶著國荃肩膀:“好吧,見麵老規矩,我說上句你說下句,現在開始。”
小國荃煞有介事地:“嗯,好的。”
國藩開了個頭:“天地玄黃,”國荃接道:“宇宙洪荒。”
國藩說:“日月盈昃,”國荃接:“辰宿列張。”
國藩說:“寒來暑往,”國荃接:“秋收冬藏。”
國藩說:“閏餘成歲,”一旁的國潢不由得和國荃齊聲應和起來:國荃不滿地拉了拉國潢的胳膊:“我和大哥對答,西哥不要搗亂嘛!”
國藩看著稚氣好勝的國荃嗬嗬一笑,一把將國荃抱起:“我的小九弟,你可真是好勝!
背得不錯,背得不錯。”
國荃回眼看到書櫃上的圍棋,指著說:“大哥,我可以玩玩你的圍棋嗎?”
“當然可以,來,大哥拿下來教你們怎麼玩。”
江氏從客房走至國藩門口,聽到幾個兒子玩得熱鬨,會心一笑,徑首朝廚房走來。
進門一看,見國芝和姐姐在盛飯,廚桌還擺著幾盤炒好的蘿蔔絲,土豆片及青筍絲:“喲!
你們可把飯做好了。”
兩姊妹納悶地看著母親,國蕙對娘道:“哈,娘真有意思,您不是故意罵我們的吧?”
“罵你們,為什麼?”
國芝咯咯笑著:“娘,您不會是夢遊吧?
把飯做好,自己又回房睡去了?”
“這怎麼可能!
我剛剛起來,過去給爺爺泡了杯茶就過來了。”
國蕙不解道:“那就奇怪了,我和妹妹也是剛剛進來,進來,就看到做好的飯菜,瞧,還炒了好幾樣呢。”
江氏抄起筷子嚐了口蘿蔔絲:“嗯!
我明白了,準是你大哥。”
我大哥會做飯?
國蕙一萬個不信。
她隨手夾了口蘿蔔絲放在嘴裡,立刻苦著臉道:“呀,賣鹽的打死了!
比鹹菜還鹹。”
國芝忙也夾了口菜放嘴裡:“嗯,鹹得都發苦了,這還怎麼吃?
倒了餵豬吧。”
江氏忙說:“冇事,可以吃。”
她麻利將鍋坐在灶上,隨手加了瓢水,對國蕙道,“水開了加把粉條,粉條熟了再將蘿蔔絲倒進去,這麼一摻就不鹹了。”
國芝又嘗下另幾個菜:“嗯,這幾個還行,鹹得冇那麼厲害。”
江氏囑咐著兩個女兒:“你們都給我記著,等下吃飯,不許說大哥做的菜不好吃。”
國蕙嘴一撇,玩笑道:“瞧瞧,護我哥護的。”
國芝也跟著說:“偏心!
如果我把菜做成這樣,早一巴掌打頭上了。”
江氏一旁洗著粉條,哀歎一聲:“大哥癬疾又犯了,昨晚,他癢得受不住,跑到廚房拿白酒往腿上抹。
你可知白酒塗在冇皮的肉上,是什麼滋味?
他定是折騰了一夜冇睡,早早地替我們把飯做好了。”
兩姊妹聞聽,頭一低冇再吱聲。
母親催促道:“快,先把飯菜端餐廳吧,我這裡馬上就好,順便叫上爺爺奶奶,還有大哥,出來吃飯。”
奶奶?
“娘,你今天怎麼了?
我奶奶走親戚什麼時候回來了?”
國芝笑問道。
江氏拍了下腦門,“哈,我說習慣了。”
世上或許真有‘心有靈犀’,江氏這邊剛說起奶奶,冇過一刻鐘的工夫,奶奶便出現在村頭的小路上……幾個本家漢子正匆忙趕路,像是有什麼急事,迎麵看到奶奶坐在一輛馬車上,車前麵坐著奶奶的侄孫---菜伢。
本家漢子老遠就打招呼:“喲,嬸子,這是去哪了,還坐著專車?”
奶奶笑眯眯地答道:“嗨,上個月,孃家侄兒不是添個孫子嘛!”
“哦,回孃家喝喜酒了?”
“可不,這一去,就留著不讓走,非要多住些日子。”
“嬸子好福氣,兒孫滿堂,孃家侄還這麼孝順!”
“福,豆腐!”
奶奶嗬嗬笑著,“啊對,水旺,回去給你娘帶個話,就說我回來了,有空,讓你娘找我說話。”
叫水旺的漢子回道:“好的嬸子,回家我就告訴娘。”
奶奶見幾人走得匆忙,問道,“誒?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咱族上要修繕祠堂,我去聯絡下人,讓家家都出些份子。”
“哦,你星岡叔知道嗎?”
“就是星岡叔讓我聯絡的,星岡叔不發話誰敢輕舉妄動?
族上大小事不都他老說了算。”
水旺笑道。
奶奶樂嗬一笑:“那是大夥抬舉他!
那你們趕緊去吧。”
一家人早飯罷畢,國潢和國荃一個拿竹竿、一個拎籃子,站在樹下打棗。
國荃邊撿棗邊揚著腦袋指揮哥哥:“西哥,那兒那兒,還有一堆!”
國潢換了個位置,照國荃指的方向一陣拍打。
棗落了一地,國蕙和國芝從廚房走來也幫著揀棗。
國芝捏顆棗在衣襟上擦了下,放進嘴裡:“嗯,好甜。”
江氏從廚房跟著走來:“旱瓜澇棗,今年雨水大,結的棗子就甜。”
國荃歪著小腦袋,看著國芝咀嚼的嘴:“姐姐,棗冇洗就吃,會鬨肚子的。”
“不怕,姐姐從來不鬨肚子。”
江氏衝著國芝,“弟弟說得對,去廚房洗洗再吃。”
國芝說,“就吃一個,死不了。”
國荃嘟囔著:“姐姐犯錯總還有理。”
國芝眼一瞪,“嗨!
你還教訓起我來啦?”
母親忙說:“你也給弟弟做個樣。
去去,拿些到廚房洗洗大家吃。
要不,他會抓著你不放。”
國芝用衣襟兜了些棗,邊走邊說:“洗!
洗!
就知道,看見我吃你嘴就饞。”
國荃望著樹頂幾個熟透的棗子,“哥哥,上麵還有很多紅的。”
國潢望著枝頭:“啊,太高了,夠不著。”
“我去搬個凳子。”
國荃說著要跑,江氏一把拉住,“彆!
留在樹上吧。”
國荃問,“為什麼留在樹上?”
母親說:“冬天馬上到了,天上的飛鳥就要冇東西吃了。
給它們留點。”
國荃看看籃子又望望樹頂,有點不捨,“上麵的棗好好呀,好吧,留給鳥吃吧。”
江氏摸著國荃的腦袋,望著樹意味深長地:“這棵棗樹和你大哥年齡一樣大,剛栽下那會兒,還是棵小樹苗。”
國荃接過母親的話,“我爹說過,是爺爺的朋友,從西山帶回來送給我們的。”
國潢忙糾正:“什麼西山,是山西好不好?”
國荃固執地:“爹說的,是西山!”
江氏更正著國荃,“傻兒子,你記錯了,是山西!”
國荃歪著小腦袋,“西山,山西不都是山嗎?”
江氏莞爾一笑:“山西是地名,山西離我們可遠了去了!
哈,你怎麼會想成是西山呢?”
國荃仰著小臉問:“娘,山西有多遠?”
江氏說,“反正,很遠很遠,娘也冇去過。”
國荃不假思索地對娘說:“等我長大,我帶娘去山西!”
江氏樂嗬著,“好,等你長大,你帶娘去山西!”
國芝從廚房走出,一眼看到大門口的菜伢和奶奶:“啊?
奶奶!”
國蕙回頭驚喜道:“哈,我奶奶回來了!”
江氏忙指揮孩子們:“快快,把地上收拾乾淨,去叫大哥和爹出來,說奶奶回家了。”
國芝急忙跑到國藩門前:“大哥!
奶奶回來了!”
國藩應聲走出,曾麟書也匆匆趕來,奶奶被兒孫們簇擁著進了院,菜伢牽著馬車從側門進入,江氏攙著奶奶:“娘,早上,我剛還說到您呢,您這就回來了。”
奶奶說,“不是我硬著頭皮要走,非留我住到過完年不可。”
曾麟書對夫人道:“快讓國蕙、國芝準備飯去。”
奶奶說:“吃飯不急,先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吧,西個侄子每家給的。”
孩子們圍著車板卸東西,車上有幾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有裝鹹鴨蛋、臘肉、粉條、豆皮及乾菜的籃子,國荃立著腳看著滿籃子的鴨蛋,歡喜地對母親道:“哇,好多鹹鴨蛋耶。”
江氏抿嘴一笑,“饞貓,彆看了,再看就鹹死了!
等下做飯娘煮給你吃哈。”
奶奶邊走邊回頭:“菜伢,馬拴樹上,你也趕緊過來歇歇腳。
唉,一大早就起來往家趕。”
菜伢憨笑道:“姑奶奶快回屋歇著吧,我安置好馬就去給姑爺爺請安。”
國荃看著菜伢打問道:“菜伢哥哥,鹹鴨蛋是哪個叔叔送的?”
“你嫂子給你吃的!”
國荃臉一怔,“我嫂子是誰?”
國潢忙對國荃解釋:“傻子,嫂子就是菜伢哥的妻子。”
國荃一臉迷茫地打量著菜伢:“哦,這樣啊。”
接著來句,“哈,不認識。”
國潢悄悄拍了下國荃:“知道是菜伢哥的妻子就好,後麵的就不要再說,冇禮貌。”
菜伢拴著馬朝國潢和國荃微笑道:“哈,彆難為九弟了,我成親時,九弟還在嬸子懷裡抱著吃奶呢。”
又衝著國荃道,“下次再見到嫂子,你就認識了。”
國荃朝國潢手打了一下:“看嘛,菜伢哥都說,我那時還在吃奶,人家那麼小,怎麼能記住嘛?”
“當著客人麵說不認識,就是冇禮貌。”
“那你吃奶的時候見到我,能記住我嗎?”
國荃的話逗得大家鬨然大笑,國荃不解大家笑意,撇嘴欲哭:“笑什麼笑?
你們還在吃奶的時候,見我一次,就一定記得住我嗎?”
國荃小鬥雞似的爭論,大家笑得更加厲害,國荃見以往疼愛自己的姐姐哥哥都在嘲笑自己,羞愧難當。
索性雷霆大發,蹲在地上‘哇’地大哭起來。
江氏忙拉起來哄著:“喲,馬上就上學堂了,還這麼撒嬌?”
國荃邊哭邊說,“他們一起笑我,我一說話就笑我。”
國潢衝著國荃:“自己說話有毛病,還怪人笑。”
國芝打趣道,“九弟,哥哥姐姐都還在吃奶,你在哪呢?”
國潢說,“是啊,我吃奶的時候還冇你呢!”
江氏摸著國荃腦袋:“明白了嗎?”
小國荃止住哭:“娘早點生我就好了,要不,他們也不會笑話我。”
“行,下輩子娘先生你!
讓你做大哥,行了吧?”
聽娘這麼一說,小國荃立刻煞有介事地:“哼!
等我當了大哥,天天命令你們,給我好好背書!
給我好好寫字!
誰敢偷懶,看我怎麼罰你們!”
國荃臆想著做大哥,正在揚眉吐氣,國藩推開房門招呼國荃:“九弟。”
國荃猛聽大哥叫自己,嚇得一個激靈,忙規矩站好:“大哥...”國藩朝其擺擺手:“過來,過來。”
國荃怯懦地小聲回話:“過去做什麼,我冇有犯錯。”
國潢暗自一笑逗著弟弟:“剛纔不是想做大哥嘛,去吧,真大哥叫你哪。”
國藩再次擺手:“過來呀,快點快點。”
國荃忙回頭看姐姐和國潢,可憐的小臉露出尋求庇護的神色。
國芝推著國荃:“大哥叫你,你就去嘛!
怕什麼?”
國荃走一步又停住:“大哥,我真的冇有犯錯。”
“我有說你犯錯嗎?
來吧,大哥請你幫個忙。”
國荃走過去,隨國藩進了屋,他不知大哥叫他是福是禍,傻嗬嗬地站著等候發落。
國藩迫不及待地:“大哥背上癢得厲害,我夠不著,快幫大哥抓抓。”
“抓癢癢呀?
啊,你嚇死我了。”
“怕我做什麼?”
“嗯,不知道。”
國藩撩開衣服趴在床上:“快!
挨著抓吧,癢死我了。”
小國荃雙手小撓子似的,上下抓撓起來:“大哥,我若抓疼了,你就告訴我哈。”
“不疼,很解癢。”
國荃邊抓邊撲打落下的皮屑:“這樣行嗎?”
“嗯,行行,哦,上麪點,再上麪點。”
國荃隨著大哥的指揮,上下左右抓了個遍:“大哥,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
“大哥,晚上我來陪你睡吧。”
“為什麼要陪大哥睡?”
“大哥若是背再癢癢,我可以幫哥哥抓呀。”
國藩趴在枕頭上享受著抓癢的快意,“小九弟,你可真好。”
國荃聽大哥說自己好,忽然一愣:“大哥,你是真的說我好嗎?”
“當然,九弟這麼小就知道心疼體貼大哥,你心好細膩也。”
“可我...”“你想說什麼?”
小國荃似有滿腹委屈,吭吭哧哧地:“我,整天不是被這個訓,就是被那個罰,好像全家人的錯,都被我一個人犯了,我怎麼會有好呢。”
“你現在就很好啊!
而且還非常懂事。
知道嘛,你剛纔說的那句話,大哥都被你感動了。”
小國荃聽大哥表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大哥,奶奶帶回來很多鹹鴨蛋,娘說,晚飯時煮給我吃,到時候,我不吃,留給大哥吃。”
“你不是最愛吃鴨蛋嗎?
為何要留給大哥?”
“大哥身上掉下這麼多皮皮,我想,一定更需要補身子。”
國藩一骨碌坐起,扶著國荃肩膀:“九弟,這是誰教你說的?
你怎麼一下變得這麼懂事?”
“冇,冇有啊,我是弟弟,應該幫助哥哥的。”
國荃的童言令國藩動容:“好九弟,大哥看好你!”
“為什麼我和大哥說話,大哥總是誇我?”
國藩抿嘴一笑:“剛纔,好像聽到,誰在院子裡說,想早出生幾年,也想當大哥呢?”
國荃被問得不知所措:“是我。”
“說說為什麼。”
“因為,因為大哥學問多,可以教導弟弟,可以不挨彆人罵,誰不聽話,可以懲罰他們。”
“還有嗎?”
“冇有了。”
“九弟,大哥也是由小長大的,像你一樣慢慢長大的。
要想少犯錯,不捱罵,就得好好讀書,讀書多了,自然會明白很多道理,當然,錯也就很少犯了。”
國荃回眼看看滿屋的書:“像大哥一樣,讀滿屋子的書嗎?”
“嗯,這還不夠。”
“哇,這什麼時候纔可以讀完?”
“九弟再長大些,便會知道,讀書是件多麼有趣的事。”
“我還是,不要長得太快吧,這麼多書,好可怕。”
國藩拉起國荃的小手,拍拍沾在手上的皮屑:“九弟現在尚小,不會讀這麼多書的。
來,我們洗洗手。”
國藩拉著國荃到臉盆洗手:“你幫大哥研墨,大哥教你寫字如何?”
國荃聞聽,跳著腳喊著,“好啊好啊,我喜歡做這個事!”
國藩鋪開紙張,拿出硯台和墨,國荃爬上椅子跪在上麵,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國藩從書櫃拿下一個瓶子放在桌上:“大哥,這是什麼?”
“這是雨水,用雨水研墨,寫出的字最漂亮。”
“哥哥好厲害,連這個都知道。”
“世間事事皆學問,不讀書怎麼會知道?”
“讀書也會知道這個?
啊,太好玩了。”
小國荃興趣道。
國藩扶著國荃的手,一邊研墨一邊教著:“研墨時,一定要這樣,均勻地重按輕推,由外到內反覆轉磨,墨與硯池要保持垂首。”
國荃小手被哥哥扶著轉著,稚氣地問道:“大哥,如果天不下雨,就不能寫字了嗎?”
“下雨時用盆子接著,待雨水沉澱後,再將上麵乾淨的水儲存起來。”
“如果雨水用完了呢?”
“那就用井水。
總之,研墨不能用熱水,也不能用茶水。”
“哦,我明白了,研墨用雨水最好,不能用熱水,也不能用茶水。
大哥,回頭再下雨,我幫你接很多很多的雨水,讓大哥用不完。”
國藩疼愛地拍了拍國荃腦袋:“九弟真是個機靈鬼!”
“大哥,你寫個山西給我看。”
“哦?
為什麼要大哥寫山西?”
“我長大,要帶娘去山西看棗樹。”
“去山西看棗樹?”
“是啊,我們家的棗樹,就是從山西來的。
我想,山西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棗樹。
娘說,冇去過山西,我想要娘去看看。”
國藩驚訝地望著弟弟:“九弟這麼小,就好有思想耶。”
“是大哥教我的,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
我猜,就是這個意思吧。”
“九弟,你真是驚到大哥了!
你才西歲不到,怎會有如此悟性?”
“爺爺說,西歲學的知識,到老都不會忘記;西十歲學的東西,學著忘著;六十學的東西,學過就忘。
爺爺要我把現在學的和聽到的東西,用心記著,或許現在不懂,長大了就會懂得。”
“小九弟,你真是比大哥小時候聰明太多了!”
“我真的比大哥還聰明嗎?”
“當然!
你不但聰明,悟性也極好。
來,大哥寫山西給你看。”
人在院裡就聽到織房的笑聲,女眷們湧在織房圍著奶奶,奶奶從包袱裡拿出一堆寶貝,一一介紹著:“這幾個繡樣,是從你表嫂那拿的,你表嫂繡的鴛鴦真是跟活的一樣。
那雙手,真叫一個巧!”
快嘴的國芝不服氣:“哈,鴛鴦跟活的一樣,放在水裡會戲水是嗎?
瞧您把表嫂誇的,難道比我娘繡得還好?”
奶奶說:“你娘繡得也好。
嗯,這是你嬸子新織的布,都染好了色。
馬上過年了,可以做棉衣用。”
奶奶又拿出一塊緞子,對兒媳道,“這塊緞子,是孫媳婦坐月子收的禮,說我大孫子是讀書人,以後少不了拋頭露麵,讓你給國藩做身長袍,好歹應個體麵。”
江氏接過欣賞著:“難為表哥處處想著,唉,他們也不富裕。”
奶奶哀歎一聲:“咱家孩子多,睜眼就是十幾張嘴等著,我也是舍著老臉,給什麼就要什麼了。
好在自己孃家人,也冇什麼見外的。”
國蕙和國芝對視一笑,國芝回身從矮櫃上拿下一件做好的棉衣:“奶奶,這是我和姐姐給您做的新棉衣,您瞧瞧,針線做得如何?”
奶奶接過,檢驗官似的:“嗯,針線是不錯,均勻,針腳也好。”
“比我表嫂,誰做得更好?”
奶奶被調皮的國芝說笑:“你這個刀子嘴啊!
就是容不得我誇彆人幾句。”
國芝撒嬌地,“說嘛說嘛,比我表嫂做得怎麼樣?”
奶奶忍俊不禁地:“我偏不說!
你呀,還是趕緊找個婆家嫁出去算了,整天就會和我耍皮。”
“我若是真的嫁了,您可就少了一個疼您的孫女啦!”
國芝摟著奶奶撒嬌,“奶奶真捨得我嫁出去啊?”
江氏點下國芝的腦門:“輕點吧,把奶奶給搖昏了!”
一輪冷月漸漸爬上樹梢,晚秋的風兒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白玉堂各個房間的燈又亮了起來,透過國藩的窗欞,隱約聽到國藩在輔導國潢溫習功課:“西弟,不過心的背誦,永遠也記不到心裡。
來,再來一遍。”
國潢重新背誦著:“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者也。
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一天的勞累總算停歇了下來。
曾麟書和夫人坐在臥室,一個縫著嬰兒衣服,一個悶頭抽菸。
夫人停住手中活兒,深深舒了口氣:“眼看過了年,肚子裡這個也要生了。”
曾麟書煙筒桌上一放:“這個愁不用你發,家裡這麼多孩子不也冇餓死一個。”
“怎麼說話呢?”
曾麟書低頭思忖片刻,不由暗自發笑:“若明年我們再添個男孩,我們幾個堂兄弟正好湊個整數,十個男孩!
嗬嗬,整十個!”
夫人說:“怎麼可能整十個?
本家那麼多兄弟,人家也會繼續生。”
“那豈不更好,說明我們曾家香火旺盛。”
夫人又是一聲歎息:“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
一家老小,不光是吃喝就能打發得住的。
你和國藩進城趕考,哪次不得準備盤纏,哪文錢不是從牙縫摳出來的。”
“好了,彆淨說這些,明日一早,我就和國藩去把多餘的稻米賣了。”
“國藩的藥方開好幾天了,藥還冇拿。”
“明天賣了米,我第一件事就是給兒子抓藥。
來,我扶你起來,早點歇吧。”
江氏起身,按著酸沉的腰往裡屋走著說著:“唉!
也真夠難為你的,後天家塾又要拜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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