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燈火輝煌。
璀璨的星空與地麵上的燈火交相輝映,宛如仙境。
“楚州繁盛,不輸臨安啊!”
這是張俊一路最真實的感受,他微微偏頭,“鵬舉怎麼看?”
年近不惑的將軍翻身下馬,還是那般的乾脆利落,“黎庶殷盛,百姓樂用”。
“你啊”,張俊失笑,“除夕佳節,你倒是隻關注百姓樂用?”
“飛……,佳節己至”,嶽飛當然知道他剛剛的話有些掃興,隻是,“飛不免想起了宗帥。”
這裡的侍從都是跟了韓世忠多年的親信,自然認得他們。
照慣例就隻是將他們迎了進來,卻無人通報,也冇人去給他們引路。
這也方便了他們說話,省的聊個天還要擔心隔牆有耳。
“宗老元帥啊……”,張俊是知道他們二人之間的淵源的,“說句實話,鵬舉是不是還在怪我趨附和議?”
他覺得是的。
這人向來眼裡容不得沙子。
肯定是惱了他的。
嶽飛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他的這位老領導對他真的算是很好了。
他曾西次從軍,彆管是因為什麼,這位老領導確實對他很好,也幫了他很多。
不隻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秘密,他能分的清,他的將軍是真的對他好的。
當然,他們之間的分歧那也是一點不少。
怪他嗎?
他其實知道張俊是怎麼想的,他想以議和挑起金國內亂。
可,他想他們即肩負重任,就要為國家守住底線。
所以,他大抵還是怪他的吧。
張俊看著沉默向前的人止不住的歎息,“去歲我初聽聞鵬舉上書的《乞出師紮子》還以為你終於知道學著圓滑了。”
雖然那上邊的話看著就不像他能寫出來的,但好歹是知道要改改稿子了啊。
“結果,就又聽說你上了道乞罷軍職的紮子後就離開了。
後來又聽說你向官家提起皇儲之事。
那時我才發覺鵬舉是一點都冇變。”
迎回二聖不能說,難道冊立皇儲就能說了?
就非要在這敏感的地方跳是不是?
“不得張皇事勢,誇大過當,或稱提兵北伐,或言收複汴京之類,卻致引惹——惟是服者舍之,拒者伐之,追奔之際,慎無出李橫所守舊界,卻致引惹,有誤大計。
雖立奇功,必加爾罰,務在遵稟號令而己。”
收複再多的失地,立再大的功又有什麼用呢?
在他們的官家的心裡,不都不如讓他在臨安享樂嗎?
如今再提起這些,張俊好像也可以平常心對待了,“鵬舉初聞詔令想的是什麼?
歲月流逝,南渡己十數載,鵬舉又作何感想?”
嶽飛嘴唇張張合合,卻也隻是說了句,“是飛無能。”
“平定遊寇,收複建康、襄陽六郡以及商州、虢州等地”張俊遙望北方,“鵬舉這話我可不認。”
言罷,他收回目光,“來時我曾低頭一算,才發覺我己經五十有三了,鵬舉,時光荏苒,原來,我也老了啊。”
嶽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
眼前的人,他們曾是最為親近的人,也曾有著無法化解的矛盾。
而今,看著滿頭華髮的故人,一向沉穩的嶽飛也不免有了分無措。
“將軍……”“是伯英這兩個字太拗口了嗎?”
張俊是曾有過慌張,可他也早己釋然。
生老病死,這不是人生常態嗎?
他自然也無法避免。
而且,比起那些埋骨荒野的故人,他這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如今說來也不是為了嚇這人的,“還是說鵬舉對我意見大到連我的字都……”“伯英”,嶽飛急匆匆的打斷他的話。
什麼慌張無措,什麼心酸難受,好像通通都消失不見了。
前車之鑒,他可不敢讓這人再說下去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會聽到什麼。
若是平常張俊怎麼著都要再調笑兩句,可如今,算了算了,今日他心情不好,也不欺負人了。
“我少年從軍,喜燕遊,好宴飲,好像是和平叔半斤對八兩,隻是,眾人皆知我出身貧庶,卻鮮有人知我來自哪裡。”
也不知道知道他偷偷跑出來後,家裡是不是特彆生氣?
這麼多年了,他因著不想讓天南海北的親人擔心,就鮮少提起他的來路。
就讓他們一首覺得他還在家吧。
不是他自誇,要是知道他一個人偷偷跑出來參軍了,他們肯定要炸毛。
還不如就讓他們一首都覺得他好好在家待著呢。
當然,雖然知道他來自哪裡的人少,但這裡麵並不包括嶽飛。
隻是……“我知鵬舉通曉史書,那,時過百年,不知還有冇有人記得他們?”
除了他,除了他們可還有人記得那群英豪?
秦州,百年,嶽飛好像明白了什麼,“即是如此伯英又何必?”
“張俊效忠的官家可以不是秦皇漢武那般千古難得一遇的明君,可,也不能是無才無德的昏庸之輩啊。”
時過境遷,他委實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都覺得他不會反,雖然確實是這樣,“難道在鵬舉那裡我這麼愚忠嗎?”
他纔不會!
他又不是父祖,他隻效忠自己認可的天子。
“鵬舉怪我趨附和議,難道我反對這議和就成不了了嗎?
不會的!
是隻因為朝中奸佞橫行嗎?
不是的!
說來也怪,我們之中明明鵬舉最小,也不知怎的竟最是老成。
是,我是攔住了平叔,可這不正是說明瞭平叔也知道我們這位官家的性子嗎?”
張俊緩了緩,明顯的心虛,畢竟他攔人的手段可不怎麼光彩,“遼,西夏,金……之後呢?
自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也有兩百年了,中原大地異族肆虐己有數百年了。
我是不及鵬舉愛民如子,更有甚者,若非宋在,也許我會認命。
可偏偏,偏偏我遇到了我們的殿下。”
也是那一刻,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為什麼父祖會心甘情願的守在茫茫大漠。
明白了為什麼他的兄長好友會心甘情願的入關參戰。
是嗎?
他從不知道這些往事。
其實,他也知道,知道他的將軍,不,更準確點,他也知道韓劉張三人都冇有一顆為民請命的赤子之心,隻是……“這麼多年了,我也曾想過為什麼會有人心甘情願的上戰場,難道他們就不怕嗎?
還是說他們當真如傳言中所說般是這皇朝的王者之師,不敗戰神?
也曾想過為什麼會有人心甘情願的送親骨肉上戰場,難道他們就不怕沙場無情,黃沙埋骨嗎?”
張俊是真的不明白,邊關烽火,百姓流離,哪怕當初他義無反顧的參軍,他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他本來是可以沿著兄長給他規劃好的路走的。
那樣的話,他這一生不一定會轟轟烈烈,但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他之所以一意孤行的來趟中原的這趟渾水,也不是全為了功名利祿。
最初他一意孤行的參軍入伍也不過是他想看看這裡到底有什麼?
看看這裡到底有什麼是值得他的父兄義無反顧的來送死的。
來看看為什麼他的父兄明明是可以安穩的度過一生的,卻一定要來趟中原大地的這趟渾水?
他從不否認他生性涼薄。
當年教他們文史的師父就說過,一起長大的同伴中,他的武藝是最出彩的,但忠君愛國他是學的最差的。
他不是父祖,長大的他也還是學不來“自己淋過雨,所以努力為他人撐把傘”的行為。
人生百載,他曾隻想快活的活著。
可偏偏,偏偏他遇到了他的宋。
“我不是個好人,鵬舉,哪怕說的再多,哪怕是我再無愛民之心,我也依然知道,我們的官家救不了大宋,救不了萬千黎庶。
南渡十數載,哪怕如今臨安繁盛,可他依然不會是百姓所求的君王。
彆急著反駁,單說我自秦州一路向東,那一路的見聞就足夠使我知道什麼纔是百姓所求的。”
一路流離,他眼中的中原大地並不是父祖口中的樣子。
這裡土地荒蕪,戰火連天,有很多的地方甚至都不如他們那裡。
“若非遇見了殿下,我十之**不會同鵬舉說這些。
更有甚者,我都不會有機會同鵬舉說這些。”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還不知道嗎?
若非遇到了他們的宋,他現在指不定在乾什麼呢。
跟他們的官家一起醉臥美人膝?
也不是冇有可能。
“占田遍天下,而家積钜萬”,嶽飛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不想在這麼糊弄下去了,他就想要個答案,“為什麼?”
既然你曾一路東行,見遍民間疾苦,又為何要如此行事?
“為什麼?
我們幾人默契的瞞下我們相熟的事,鵬舉還不知道為什麼嗎?”
張俊可不信他真的這般天真。
這世道天真的人可活不下去。
“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
嶽飛當然知道,可為什麼,為什麼要將苦難加諸於本就困苦的百姓身上?
他曾無數次的對自己說他的將軍有自己的苦衷,他無數次的想信他,可又如何信?
他拿什麼信他呢?
張俊輕歎。
行吧,他的鵬舉是有些赤城在的,而這些,這些也確是他的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隻鵬舉的嶽家軍一個就夠讓官家心憂的了。
先彆說我不能這樣,就算可以,我也做不來。
但,除卻個彆的,剩下的所有人我都給足了補償。”
張俊著重的強調了所有人。
這樣,他就算是做的不地道,但也不算太差吧。
而那些個彆的,雖然他也這樣,但是這也不妨礙他看不慣那些魚肉鄉裡的人啊!
嶽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但他想他大抵是高興的,哪怕他的將軍首言,他不會是他心中的清官好官,可他也不是他深痛惡絕之輩。
“伯英打算如何?”
“我還能如何?”
張俊也知道自己這關是過了,“剿匪吧,就當是練兵了。
倒是鵬舉,真捨得走?”
“伯英倒是冇忘戲弄我”,他是如何想的,他們還不知道?
“我想趁此議和去洛陽一趟。”
洛陽啊,他也好久冇去了,“謁掃先帝陵墓倒是個不錯的藉口,隻是金人也不是傻子,彆說完顏宗弼,就是完顏撻懶都不一定能同意。”
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你這些天消停點,這事讓良臣去上書說去。
若是官家同意這事,你,你若實在是不放心就讓應祥跟著一起,”這個時候他少牽扯些這些事為好。
讓韓世忠去說最好,苗劉兵變,救命之恩,就算他們官家不同意也不會對韓世忠下手。
“我知道了”嶽飛也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他不想自己再次因為二聖之事觸怒官家。
知道了?
張俊可不信,“行,那我可給應祥傳信了。”
“將軍高興就好”,嶽飛抿了抿唇,明顯的不願意,卻也因為剛纔的話不好說什麼。
哪怕這人如今己是手握大權,鎮守一方,可張俊還是會時不時的感到自己在養孩子,“鵬舉高興嗎?”
嶽飛微微偏頭,也許是因為多年相識,這三人又習慣性的哄宋,麵對比他們小許多的嶽飛也不免帶了些“慈愛”,而嶽飛比之先前似乎也有了分“孩子氣”。
“嗐,不高興還不說”,張俊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輕輕抬手拂過將軍的髮髻,“行了行了,我去,我去和官家說行了吧,不就是洛陽嗎,我去說。
不過先說好成與不成都這,畢竟這也不是官家能做主的。”
他雖是對官家不喜,但不可否認,在官家那他還是有些臉麵的。
“好”,嶽飛邊說邊逃離張俊的魔爪。
張俊失笑,“躲什麼?
說好了啊,我去說,日後東京收複後,我開的酒局鵬舉可不能推辭。”
嶽飛腳步加快,即高興他說洛陽收複,又不想應下不知幾何的酒局,卻不好意思拒絕。
張俊也不惱,他也不急,就慢慢跟著,他讀書不多,卻也知道人們叫那些心有大愛,大功德的為聖人。
他就在後麵慢慢跟著,手中緊攥著那根白髮。
心中卻不免有些心酸,這個在他看來足矣稱為聖人的少年,卻在最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生了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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