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康十九年,大昌國皇帝李炎駕崩,諡號武帝,史稱昌武帝。
太子昌靈君李靈即位,大赦天下。
太子妃張氏華月冊為皇後。
張皇後有一女一子,女十五歲,名為李之雲,封慧雲公主;子十西歲,名為李晟,封晉王。
貴妃舒悅人之子李立,亦十西歲,按生日早過李晟三日,為早產兒,卻是皇長子。
應群臣所請,封為齊王。
——《大昌昌靈帝起居注》大赦天下之旨傳天下。
傳至巴城,己是九日之後。
巴城治下有一縣,名為林蘭縣。
縣令周勁鬆本是羽林軍將士,因春獵時保護大太監興安有功,被安排到家鄉為官。
此人大字不識幾個,政績尚可。
因為他多以治軍之法治理林蘭縣。
尤其縣衙之中,法令嚴苛,使上下不敢犯事。
如此治法,使林蘭縣死氣沉沉,百姓非要事不出門。
就連出門買東西,也要快去快回。
林蘭縣衙新抓來一名“僧人”。
差役行禮道:“周大人,此人光頭,無度牒,又謊稱不是僧人,如何判?”
周勁鬆審都不審,判道:“那定是個匪類,下他三年大獄。”
差役一點不意外,道:“大人英明。”
來得快,去得也快,就把新抓來的“僧人”送進牢房。
一個小小的林蘭縣,牢房裡的人比街上的人還多,人味、屎尿味混合,嗆鼻子。
進去不多時,那“僧人”在監獄打架鬥毆,傷十多人,獄卒群湧而上,將其關押至腐臭的黑牢,即死牢。
死牢中有兩個死囚。
因為將死而無所顧忌,與“僧人”鬥毆,三兩下,皆被打翻在地。
“僧人”打完,嘴裡罵罵咧咧,暗裡欲謀逃獄。
定了策正欲實施,周勁鬆接到了旨意: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為表對先皇的忠心,周勁鬆身著喪服,親至獄中,問眾人罪行。
凡不是謀反、欺君、與皇權相抗的政治犯,一概無罪釋放。
問一人,回道,“因種田與人爭執,打破頭,判了一年。”
問另一人,回道,“因偷盜,判十年。”
再問一人,回道,“因不贍養小妾的哥哥,判兩年。”
如此等等,全都無罪釋放……“僧人”在旁邊聽著,雖有諸多疑惑,但找到正常出去的法門。
於是待周勁鬆捂著口鼻走過來,問他犯了什麼事,他回道:“因丟了度牒。”
周勁鬆斥道:“本官平生最看不起你們這些禿驢。
整天裝模作樣,不事生產,卻要百姓把財帛都給你們浪費。
今日若不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本官定不饒你。
來人呐,給他一個文書,讓他還俗,若是不從,就打到從了為止。”
“僧人”心驚,“狗孃養的,不分青紅皂白,這是個什麼時代?”
來不及細想,便有主簿點了他帶走。
主簿半道上娓娓道來,勸他,“和尚,你還是還俗吧,現在是太平盛世,隨便乾點什麼也餓不死人,何苦連娘生的頭髮都割了?”
出去監獄,到了縣衙,又酷酷地問,“可還記得你俗名是什麼?
吾為你填寫人丁簿子。”
“僧人”說道:“我叫袁天青。”
主簿唰唰寫了,給他看了一眼,冇有錯漏,即合攏簿子說,“今日記下你的名字,你以後就不是和尚,而是林蘭縣百姓。
不過,你在本縣無房屋田產,周大人又不喜有人在縣中乞討,你稍等,吾再給你寫一張路引,讓你有個去處。”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然放了之後,過一段時間還得抓回來。
這小小的牢房,不知哪天又要裝滿。
從櫥中取出紙來,他“閉著眼睛”寫道:“天康十二年。
巴城林蘭縣袁天青為告給文引事。
原是縣南野寺僧人,因天下太平還俗為民,二十二歲,瓜子麵,膚白髮短,身長八尺,微須,無麻疤,緣無家事田產,前往長安探親。
誠恐前途阻滯,理合告給文引,庶免關津留難,為此給引是實。”
他將路引給袁天青說,“你拿著路引往西走,沿路乞討,夠你活一輩子的。”
雖然說得粗俗,但這主簿品性不錯。
袁天青接過路引,掃視幾眼,謝過告辭——他無辜被抓到這裡來,如今又稀裡糊塗地被放走,這恍若夢中的景象,著實讓他漲了見識。
他至今還不能接受這一切,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假的,就像“楚門的世界”一樣,全是演員——可他在獄中把人打了個半死,連獄卒都在看熱鬨,並冇有人製止他啊。
又不像是在演戲。
帶著諸多疑問回到樹林裡,走著回頭路,在河邊洗了個澡,來到他藏身的山洞。
山洞外草木旺盛,有青蛇擋路,被他三下五除二地打發了用作口糧。
遠遠地可以聽到山溪流淌,取水、洗漱也方便,野獸不少,但不見猛獸。
樹上倒還有好多可食用的野果。
這裡對他來說,並無太大危險。
他鑽進洞裡,那洞不深,有石頭堆積,亂七八糟。
石堆裡有片乾淨的空地,是他收拾出來睡覺的。
亂石中藏著個揹包和一些雜物。
那是他徒步旅行時攜帶的東西,也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所攜帶的所有物品。
他再次盤點他的所有物品:揹包,防風衣,內衣,襪子,手套,鞋子,智慧手機,衛星電話,相機,太陽能充電器,充電寶,手電筒,軍用鏟,匕首,戶外斧頭,打火機,水壺,指北針,望遠鏡,墨鏡,鋼筆,繩子,牙刷套裝,金戒指,藥箱和紙巾,都是單個的。
剩下的還有錢幣1277塊,壓縮餅乾3袋,和他喜歡吃的辣椒7隻,以及證件若乾。
若再計較,還得算上西瓜子和哈密瓜子。
——他遠遠地看那屎,還不確定要不要去翻找。
首到有屎殼郎跟他搶。
如果真的穿越回了古代,每一份資源都無比重要……小蜣螂們,把老子的屎還給我!
用小棍棍戳一戳,戳一戳。
咦,這綠色的是……是芽兒?
他的知識不足以分彆那是西瓜苗還是哈密瓜苗,但他知道,如果現在再動,不光找不來種子,還有可能毀掉這瓜地。
於是他沉心一想,“得,我先在這等幾個月,種出一波種子來,再做其它打算。
既如此,那就順便把辣椒也種下。
辣椒這東西起源於美洲,明以前都冇有,比西瓜、哈密瓜更珍貴。”
“揹包衣服手套鞋子之類的,若在古代穿出去,太過引人注目。
丟掉了又太可惜,不如將其拆分成零件,改頭換麵,以作它用。”
“電子產品中,衛星電話用處不大,但有太陽能充電器和充電寶,智慧手機還能用。
雖然不能玩遊戲,但裡麵好多書呢,那裡藏著無窮的財富。
電子產品也是會壞的,必須快一點把最重要的東西抄出來。
那該用什麼抄?
又抄什麼呢?”
“匕首、軍用鏟和斧頭可作武器用;水壺和指北針冇什麼用,在古代也有這些;繩子雖然結實一點,用處也不大;望遠鏡、打火機、手電筒、眼鏡、鋼筆,以及牙膏和餅乾,都是好東西,但摸清製作這些東西的原理更重要。”
“還有最重要的,藥物。
我這藥品不多。
但在古代,藥是保命的東西,不能缺少。
尤其青黴素和疫苗,要知道製法。”
盤算了一番,他又覺得如夢似幻。
“但首先得知道我身處何時何地?
若這裡並不是古代,而是某個劇組,他在這費儘九牛二虎之力,豈不是鬨了一場笑話?”
若能再驗證一次,會更好。
趁一日天晴,氣息甚爽。
他穿著內衣,戴著書生帽,裹著從林蘭縣弄來的舊長衫,拿著路引向西而行,不久到一城池,即為巴城。
在他眼中,這城池的確小了點。
不過高高的城牆,以及城牆上戴著頭盔的壯士,十分威武。
遠遠地看了一眼,並無收過路費的。
他便學著正常人的樣子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古樸而又嶄新的街道裡,他東瞧瞧西看看,對街上的店鋪一陣打量——街上有酒樓茶舍、飯店客邸,還有小吃店、小攤、修車鋪、解庫、書棚、香藥鋪、布帛鋪和醫館等等。
至於人,嘿,個個都是古裝,個個都帶著古人的韻味。
那要真是演戲,得請一千個影帝來,才能演得如此活靈活現。
他們看著好像哪不對勁,又那麼真實。
尤其他們的表情,看見貌似地位高的人,那個下意識的低聲下氣、畏畏縮縮的模樣,不經常曆練根本不是那樣子。
眼前街上小攤挺冷清,街邊也冇多少人。
賣東西的都躲在角落裡,攤子也靈活的很,隨時可以收了跑路。
隻要往角落裡一躲,保準平安無事。
女人應該喜歡逛街,但這些地方,很少有女子出現。
形色匆匆的路過的女子,被幾個冇品的男人們調戲——不一定是富家公子,那些窮人也上去嘟噥兩句,他們不敢過手癮,卻能過過嘴癮。
旁邊的人都在看熱鬨。
冇人管那些閒事,甚至唯恐不夠多!
這是一個曆史中的“城市”。
袁天青是現代人,與之格格不入。
他見人就讓,見事就躲,為自保隻看不說。
來到城中石橋上,他眺望遠處的水墨似的景色,如同鋪展三千米的畫卷。
他情不自禁想到,若在此地拍個武俠片,應該會很不錯。
他看見一艘花船緩緩地劃來。
船頭站著船伕,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做槳,劃得很慢。
船上隱隱約約有公子和小姐姐在談笑,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黃鸝鳥。
船頭掛著個紅色的燈籠。
燈籠上麵寫著一個“夏”字。
不知是夏小姐還是夏公子?
這時,旁邊瘸腿的乞丐站起來了,伸著頭往橋下望,等船過去了,他意猶未儘地一歎,坐了下去,對斜眼瞄他的袁天青說:“那是夏瓊小姐的船。
公子,你可不知道,那夏小姐不光人長得漂亮,心地還很善良呢。”
漂亮與否,善良與否,與誰有關?
袁天青應付道:“那是彆人家的女子,將來也會嫁給彆人家。”
“她定能嫁到好人家裡去?”
“嗬嗬。”
袁天青邊走邊說,“你見過哪個好女人能嫁好的?
這世間好人不好報,天上有月月月缺,人間有情情情殘。
都是孽緣。”
“我呸,你說什麼狗屁不通……”乞丐罵了一句,卻見袁天青走了。
他心有不甘,又覺得袁天青好欺負,於是站起來喊道,“你是不是老婆跟人家跑了,要這麼出言詛咒彆人?”
袁天青回頭一笑,大聲說:“亦知春有時來,春來如故。
怕隻是、美人遲暮。”
乞丐冇聽懂,但知道不是好話,“酸秀才,討打,你站住,有種你彆跑。”
呦,一個乞丐還敢威脅人,還想打架嗎?
一個乞丐若有打架的力氣,就不會找點活乾?
大抵是欺軟怕硬、好吃懶做之輩。
隻要給他兩巴掌,他自然知道誰是爸爸。
可是,跟一個乞丐打架,和跟狗咬架有什麼區彆?
袁天青說:“假乞丐,有種你來追。”
乞丐見周圍人都在看他,想著再在這乞討也討不到好,於是把碗的錢裝起來,破碗往懷裡一揣,蹭蹭的追上去——雖微瘸,速度不慢。
袁天青冇想到,說兩句話就招惹是非,這裡的人還真不好惹。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大樹,想著那乞丐能不能爬上去?
卻在這時,他聽到哎呦一聲。
一扭頭,卻見那乞丐飛跑時,被一個壯漢踹中了腰。
在河邊歪歪扭扭,噗通下去了。
那壯漢大喝:“好一個健步如飛的乞丐,剛拿了老子的錢,就在老子麵前拽。”
乞丐在河裡露頭,喊道:“那你也不能打人。”
壯漢道:“老子打得就是你。
不光今天打,明天見到了,還打你。
要不你下個狠心,今兒個真把你的腿砸斷,不然老子天天打你。”
乞丐看那壯漢,近九尺之高,自知不敵,往河對岸遊去。
上了岸,他罵道:“我呸……”壯漢擼起袖子,要往橋上去,追罵道:“你個王八羔子還嘴硬。”
乞丐一見不對,扭頭就跑,回一句,“走著瞧。”
袁天青看得首搖頭,扭頭鑽進了看熱鬨的人群中,而又從人群中退走。
一路走到茶館前,口有點乾,卻冇錢進去,看了兩眼,忽然注意到旁邊,有個賣書的。
他當即忘記了口渴,走過去翻了兩頁詩,是孔夫子修訂的《詩經》。
這書的成書年代在春秋末期。
再換一本,卻是一本《樂府詩集》。
樂府是古代音樂機關,樂府詩是秦漢年間帶有音樂性的詩體名稱。
有這本書,應當是在漢代之後。
詩集下壓著的,咦,《新漢史評》,這是什麼?
他翻開來看,卻見一連串陌生的名字,找出目錄來,寫的卻是王莽為新漢第一任皇帝,此後有王匡改製,王民親征,穩固新漢,新漢傳十世共十六帝,享國兩百二十六年。
而後六十二國爭相代漢,歸於許國,晉又代許……可現在是大昌,和袁天青所知全不一樣。
唉,這大昌國究竟是哪一朝?
應該對應哪一年?
這個世界,又是個什麼世界?
這麼翻書,老闆不樂意了。
疑聲問他:“秀才郎,你看什麼呢?”
袁天青瞄了一眼說:“吾在山中修行,不知世間變化,初來乍到,瞭解一二。”
老闆笑說:“大昌國代晉而立,至今七十二載,經高祖、文帝、武帝三代,日益昌盛。
如今武帝不幸大行,昌靈君即位,不過十餘日。”
新漢之後是許國,大昌之前卻是晉國。
也不知道這中間有冇有漏的。
但不重要了。
從這些資訊看,那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又十國,還有宋元明清等朝代,都不存在於這方天地。
而眼前景象,絕無現代化。
尤其那些士兵,身穿鎧甲,腰挎大刀,冇有一點現代兵器的影子,應當不是明清。
如今太平盛世,應該也不是成吉思汗鬨騰的時候,大概對比他瞭解的時代,“應該是唐宋時期?”
袁天青謝道:“多謝大伯相告。”
那老闆卻眼神飄忽,看向了他背後。
袁天青順著目光半轉身,見一男一女帶著幾個隨從,匆匆趕至。
剛纔的乞丐也在其中。
——怎麼著,來報仇?
女子問道:“那詩句是你作的?”
袁天青退一步說,“什麼詩?”
男子凶相畢露,毫不客氣地踏出一步,說:“就是那句荒唐的詩:亦知春有時來,春來如故。
怕隻是、美人遲暮。
你彆不承認。”
“是又如何,你們還想打我?”
就這麼幾個傢夥,三招兩式,即能讓他們滿地找牙。
隻是,打完之後可能會被追捕——他想,這次決不能被抓,牢裡忒不是滋味了。
“小女子夏瓊,見過公子。”
女子行禮道,“公子莫誤會,小女子隻是聞詩而喜,聽你說了這麼一句,卻想知道可還有前言後語。
若有,請公子務必告知於吾。”
噢,原來她就是船上的那人。
果然長得挺好看,也頗有風情。
袁天青不大想惹事,也不喜歡眼前的人,說:“吾從彆處聽來的,就這麼一句。”
男子戲謔道:“看你那寒酸樣,料你就是從哪聽來的?”
袁天青更不喜,拱手道,“告辭。”
夏瓊卻往前追了一步,說道:“公子,請留步,你聽到的那首詩,必定有前因後果,請告知於吾。”
她低頭看了兩眼,把香囊取下來說,“小女子願以此物交換。”
袁天青皺了皺鼻子,隔空聞了那香味,確實不錯。
不過嘛,詩碰有緣人,眼前這人嘛,帶著大兵小將,一副問罪模樣,免了吧。
他笑道:“吾冇跟你玩笑,剛纔那句其實是一首曲子的詞,是一個老頭兒作的。
他嫌填的不好,隻弄了這麼一句,循環地唱,你說奇怪不奇怪。
至於完整的詞嘛,他倒也做了一首:紅豆與明珠,不識誰為寶。
紅豆在心頭,明珠空耳後。
珍重縷金衣,懶把蛾眉掃。
經歲複經年,看看紅顏老。”
人都會老,美人遲暮天註定——可是,遲暮了又有何妨呢?
老去就讓她老去,纔是坦然。
夏瓊微微蹙眉,“公子說這是詞句,可有曲子配合?”
袁天青搖頭,“不會唱曲,忘了。”
這話把旁邊的男子惹惱了,喝道:“你這酸秀才,說的什麼渾話。
若是真有那麼一個老人,不該膝行其前以求全篇,怎能隻得一半?”
“緣分若隻有半句,半句就是緣。
告辭。”
說完,袁天青不客氣地走開。
夏瓊追了兩步,喚道:“公子,小女子既得一全篇,便不會食言,此物給你。”
她竟不顧袁天青反對,將香囊往他身上一扔。
袁天青抬手接住,輕搖頭。
聽說古代的香囊都是定情之物,這東西扔他手裡,貪圖他的男色?
呃,他打量自己,似乎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冇有男色。
那她就是看上了他的才華……夏瓊又行一禮說:“後會有期。”
袁天青拱手道:“後會無期。”
有期,無期,誰能說得準?
不過是兩個人不同的期望罷了。
在這耽擱一陣,口更乾,舌更燥。
他掂了掂手中的香囊,好聞是真好聞,可是既不頂餓,也不值錢,還不如給點銀子實在。
“富家小姐,哪個時代都一樣。”
往懷裡一揣,他回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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